这番提议,如一道豁然开朗的光,刺破了方才凝滞的失望。
它没有直接给予“全包”的承诺,却打开了一扇更具自主性、似乎遍地是机会的大门。
尤其是“当场兑换粮食肉食”、“教辨识”、“明码标价”这些字眼,对于精于计算的庄稼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场中的气氛,瞬间从低沉失望,转向了窃窃私语的兴奋与盘算。
无数双眼睛重新亮了起来,看向陆渊,也看向彼此,仿佛在问:
这法子……好像,真的可行?
李老汉听完陆渊这一番条理分明、切实可行的新提议,脸上的表情经历了细微却复杂的转变。
最初的失落与尴尬并未瞬间消散,那毕竟是一个关于“全家安稳”的朴素梦想骤然落空的怅惘。
然而,当他屏息凝神,将陆渊话语中的每个字、每层意思放在心里反复掂量时,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以工换物……各展所长……当场兑换……”
他浑浊的眼睛里,属于庄稼人特有的精明与务实的光泽重新亮了起来。
这法子,不像“全包”那样听着像天上掉馅饼,让人心里发虚;
它更踏实,更像是一道需要自己出力、却看得见摸得着的阶梯。
风险小,自家根基不动,多出来的,全是实打实的进项!
这不正是最求之不得的稳妥出路吗?
他猛地转过身,面向身后那一张张或期待、或焦虑、或仍在迷茫的熟悉面孔;
胸膛重新挺起,属于里正的那份担当和说服力回到了他的声音里。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盖过了低语:
“乡亲们都静一静!听我说!”
他抬起手,模仿着陆渊刚才讲解的架势,尽量清晰地将那套方案复述出来:
“陆小先生替咱们思虑得周全!是为咱们的根基和长远着想!他说的在理啊!”
“往后,咱丹溪里的壮劳力,乐意出大力的,照旧去上工!
工钱照拿,好伙食照吃!而且不耽误自家地里的要紧农时!”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重点强调那最触动人心的一点:
“更妙的是,留在屋里的!咱的婆娘、半大的娃娃、甚至识得几样草药的老人,都不用闲着!
抽空去河边、山坡、林子里,割猪草、挖野菜、找草药、留意稀罕种子……
这些以往不当回事的东西,往后都能攒起来,送到陆小先生他们那儿——”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换粮食!换肉!明码标价,现兑现结!”
最后,他用力一挥手,做出总结,脸上已完全不见了之前的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拨云见日的豁然与隐隐的激动:
“大家伙儿都琢磨琢磨!这等于啥?
等于给咱丹溪里家家户户,都多开了一扇进粮进肉的门!
多了一条新的活路!
壮劳力挣现钱,老弱妇孺也能添家用!
这日子,是不是一下子就活泛了?!
大家说,陆小先生这个法子,咋样?!”
场中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但这寂静与之前的沉重凝滞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后,正在急速消化、盘算、权衡的沉默。
一双双眼睛里的神色飞快地变幻着:
从最初的茫然,到听懂后的惊愕,再到迅速的计较与衡量。
“我家那俩半大小子,成天就知道疯玩,这下好了,打发他们找猪草去!能换粮?”
一个妇人率先小声对旁边的人说道,眼里闪着光。
“我爹认识不少草药……以前也就是自己采点治头疼脑热,这要是能换肉……”
一个中年汉子搓着手,已经开始兴奋。
“还是这样好!这样好!”一个老者捻着胡须,不住点头;
“自家的地还是自家的,多份进项是白捡的!
比那把全家都挂靠出去,心里踏实多了!”
“就是!咱又不是没根底的流民,犯不着那样。”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那以后得空就得多往山里转转……”
“不知道猪草怎么算价钱?哪些草药值钱?陆小先生说了会教……”
窃窃私语声如同春蚕食叶,沙沙地响起,迅速连成一片,继而变成热烈沸腾的议论!
这议论声,比起刚才因“全包”提议而生出的、带着酸涩与不确定的骚动,要响亮得多,也明快得多!
仿佛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开,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这个方案,像一把精巧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们的心锁。
它给予了他们看得见、摸得着、并且可以通过自身劳动去获取的实实在在的利益的门路;
同时又完全保全了他们作为土地主人的独立性和尊严,甚至激发了他们对身边熟悉山野的新价值发现。
这无疑比那种带有强烈依附和未知风险的“全包”承诺;
更具吸引力,也更符合这些有产乡民深层的心理诉求和生存智慧。
李老汉看着重新活跃起来、眼中充满希望与盘算的乡亲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回身;
对着陆渊,这一次的拱手,充满了真诚的感激与折服:
“陆小先生,您这个法子……真好!咱们丹溪里,跟着您走!”
陆渊见李老汉和众乡民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激烈议论着割草换粮的细节,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稳稳落地。
他暗自长舒一口气,一股混合着庆幸与疲惫的热流涌过四肢百骸——
这突如其来的关乎人心向背的险关,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然而,他面上丝毫不露,依旧保持着那份与年龄不符的从容与沉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再次朝众人郑重地拱了拱手,篝火将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愈发清晰。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能穿透嘈杂的、令人信服的坚定力量:
“李叔,诸位丹溪里的父老乡亲,陆渊在此,多谢大家的信任与体谅!”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被火光映亮的、充满新期待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份共同开创未来的决心烙印在彼此眼中。
“来日方长,细水方能长流。
只要我们同心同德,互帮互助,劲儿往一处使——
我陆渊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让咱们脚下这片土地;
真正变成能遮风挡雨、仓廪充实、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安居乐业之所!
让咱们丹溪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红火!”
这不再是空泛的画饼,而是基于方才那份切实可行方案之上的、沉甸甸的承诺。
话语如同定心丸,不仅安抚了情绪,更点燃了希望。
许多乡民,尤其是家中有老弱需抚慰的,眼圈有些发热,但这次涌上心头的,是暖意,是干劲。
妥善安抚了情绪复杂却已找到新出路的乡民,陆渊这才将全副精神,重新投注到今晚真正的主角——
那群簇拥在火光另一侧,始终安静等待着、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流民及其家眷身上。
他们的命运,此刻已彻底与他的蓝图捆绑在了一起。
他步履沉稳地走回那圈最明亮的篝火光晕中心,转过身,面对他们。
火光跃动,在那几十张饱经风霜、此刻交织着疲惫、惶恐、以及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的面孔上明明灭灭。
他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如同对家人交代家常:
“好了,该认识的都认识了,该讲明的,也都摆在台面上了。
想必各位兄弟姊妹心里,此刻都有了几分底气。”
他略微提高声调,目光真诚地掠过每一双眼睛,做出最后的问询:
“ 可还有哪位兄弟姊妹心中存有疑惑? 但讲无妨,趁着我还在,可以一并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