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立于民愿台中央,双目紧闭,长袍猎猎,如古松独立江岸。
江风卷起他鬓边银丝,拂过眉骨如刀的轮廓。
万籁俱寂之中,识海深处那一幅“心光图”徐徐铺展——七州之地,星火点点,自东而西,由南向北,竟在冥冥之中连成三道燎原之势。
东线明州,渔村鼓声彻夜不绝,每至子时,十二响铜鼓齐鸣,似有千人踏浪而歌;西线舒城,百姓夜夜燃艾驱寒,青烟袅袅升腾,化作暗号连绵不断;中线江州,那盏逆流而回的心灯仍浮于渡口,焰光不摇,如守魂之灵,映照两岸人心未冷。
忽然,识海微震。
一道极细、极弱的光点,在寿春旧仓遗址处轻轻颤动。
那不是火,而是执念凝成的低语,自记忆深处浮现:“……粮船改道涡水支流,三日后至……”
辛弃疾心头一凛,猛然睁眼。
眸中精光暴射,似剑破云。
“金军欲暗运军粮!”他低声吐出八字,却如雷霆滚地,震得身旁侍卫脊背发寒。
话音未落,他已提笔疾书,墨迹未干便唤来传令兵:“速报沿江诸县巡检使:严查涡水支流,凡有异舟入汊,即刻飞报!”又转身召亲随,“请夫人。”
范如玉闻讯而来,素裙简髻,步履沉稳。
她立于台下,仰首望夫君身影映在火光之中,高大如山,却又透着一丝孤绝。
她不问缘由,只轻声道:“你说。”
辛弃疾将心光所见尽数道出,末了沉声道:“敌欲藏形于水道,我若明令布防,反打草惊蛇。唯有以民为兵,以谣为令,方能不动声色,断其咽喉。”
范如玉颔首,眼中波澜不起,却有智光流转。
她当即召来阿禾——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眸子清亮如秋潭,曾在前番传信中穿行敌营而不露痕迹。
此刻她跪坐阶前,双手交叠,静候吩咐。
“你可记得那童谣?”范如玉问。
“灯西移,人北聚;鼓三响,火连湖。”阿禾脱口而出。
“好。”范如玉取出一卷素绢,亲自执笔,添写新篇:
“三月三,潮水翻,黑船走汊莫等闲;
东家点艾西家喊,火起芦苇连北岸。”
她将绢书递予阿禾:“今夜起,你随老吴渔舟而行,沿涡水支流十三村逐一传唱。孩童先学,妇人继之,不得言明其意,只说这是驱邪避瘴的新曲儿。”
阿禾领命而去。
不久,老吴驾一叶扁舟悄然离岸。
舟上无帆,唯有一面心旗——红底黑纹,绘的是当年辛赞抗金时所用的北斗七星图。
此旗不出则已,一出则动千民心魄。
与此同时,刘十八率三十义勇潜行百里,抵无为军外垒。
彼处金军屯草积薪,以为江南空虚,可从容补给。
孰料子夜时分,忽闻芦苇荡中鼓噪大作,火光冲天,数十人影腾跃如鬼魅,专挑草堆纵火,焚毕即退,不留踪迹。
金军哨卒惊醒,急报主将:“宋军来袭!”
主将登城远眺,见四野烽烟四起,鼓声遥应,疑是大军压境,慌忙下令:“暂缓南进!粮队改道——入涡水支流避锋!”
消息尚未传回大营,已入辛弃疾预设之局。
当夜,阿禾随舟抵涡水上游最后一村。
她攀上村后高台,取出火信筒,依令点燃——一短两长,焰光划破夜空。
刹那间,沿江村落似被唤醒。
先是邻村回应,继而十里相望,百里呼应。
千盏心灯次第点亮,浮于水面,悬于屋檐,藏于竹篓。
火光倒映江中,宛若银河倾落人间。
辛弃疾立于高台,遥望北方水道。
风自淮上来,带着湿重寒意,也裹挟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躁动。
他知道,那一支金军粮船,正驶入窄道深处。
两岸山势渐合,水道如肠,仅容三舟并行。
而此刻,寂静无声的林岸之后,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江面——有人握紧火油布,有人悄悄抽出竹梯,有人默默将柴草推至坡顶。
鼓槌已悬于皮面之上,只待一声令下。
范如玉缓步至他身侧,低声问:“可曾后悔?此策无形无令,若百姓不应,便是空燃灯火;若金军不惧,则前功尽弃。”
辛弃疾望着远方,嘴角微扬:“我不信天命,只信民心。火可燎原,非因风烈,而在薪积已久。今日之火,烧的是粮道,更是敌胆。”
他缓缓抬手,指向江心。
“你看,那灯火连成一线,像不像一条火龙,横卧江北?”
范如玉凝视良久,轻声道:“它在等——等一个名字响起。”
话音落下,江面忽起薄雾。
雾中,一点幽光缓缓移动,似有舟楫悄然驶入险地。
而两岸,静得可怕。(续)
江心雾散,舟影渐明。
那支金军粮船编队悄然驶入涡水支流最险一段——两岸峭壁夹江如刃,芦苇丛生,枯枝交错,恰似巨口将吞小舟。
为首一艘蒙皮战舰,满载粟米豆麦,压得池水颇深;其后三艘驳船相连,皆覆油布,以防雨湿。
船头哨兵执刀巡行,目光警觉地扫视两岸,却只见夜色沉沉、林影婆娑,并无异状。
然他们未见的是:每一处缓坡之后,皆伏有乡勇;每一片苇荡深处,皆藏有火种。
阿禾所传童谣早已在村妇口中流转数日,“黑船走汊莫等闲”一句,竟成了孩童嬉戏时的暗语。
老吴的渔舟曾停靠十三村落,心旗一展,百姓不问官令,自发守候今夜。
忽而,东岸一声鼓响——短促清越,如裂帛破空。
紧接着,西岸回应,三槌连击,正是“鼓三响,火连湖”的前兆。
刹那间,千灯齐燃!
不是零星几点,而是自上游至下游,沿江百里灯火骤亮,宛如天星坠河,倒映水面竟成双层光阵。
高坡之上,火把擎起;屋檐之下,灯笼悬出;更有渔民将心灯系于竹筏,顺流推向窄道入口,仿佛冥界引魂之舟列阵而来。
金军主将立于船首,猛然回头,脸色惨白:“这……这不是寻常渔火!”
话音未落,北岸山腰鼓声大作,数十面铜鼓齐鸣,声震山谷,仿佛山神怒吼。
南岸则有人高唱童谣,声音稚嫩却整齐划一:“三月三,潮水翻,黑船走汊莫等闲……”歌声随风飘来,竟与鼓点应和,节律森然,如同军令。
“伏兵!必是伏兵!”主将拔剑嘶喊,“快退!速退!”
舵手慌忙调头,然水道狭窄,四舟首尾相衔,一时难以回旋。
就在此刻,上游陡坡滚下无数柴草,挟着火油布团轰然砸落舟顶。
一点火星借风飞溅,登时引燃。
火势一起,怒不可遏。
更骇人者,此火遇水不灭——乃范如玉命人秘制之“浮焰膏”,以松脂、鱼膏、硝石调和,沾水反炽,顺流蔓延如蛇吐信。
第一艘粮船顷刻被火焰吞没,士兵跳江逃生,却被下游暗设的竹钉拦网刺穿;第二艘试图冲出火线,却被横拉的铁索绊住,困于烈焰之中。
第三、第四艘见势不妙,竟自焚其船,妄图制造烟障脱身。
然火借风势,逆流上卷,反将后队尽数吞噬。
浓烟蔽江,焦臭弥天,哀嚎之声随波远去,终归寂灭。
天明雾歇,残烬浮江。
巡检使登岸清点:四艘粮船尽毁,存粮八成化为灰烬,仅余半焦麻袋随浪漂荡。
主将跪坐岸边,甲胄焚残,仰天长叹:“非战之罪也……乃鬼火索命!此地有神明护土,吾辈岂能南侵?”
消息尚未驰报临安,朝中已乱。
章子敬残党趁机上疏,称“辛氏妄动民力,煽蛊黔首,假童谣为号令,以私义代王法,实乃乱阶之首”。
奏章呈至御前,孝宗览毕,冷笑掷地:“百姓自发退敌,何乱之有?若此谓乱,则朕宁负祖制,不负民心!”
当夜,凤凰门内马蹄疾驰,一骑绝尘而出——黄绸包裹兵符,金字昭然:“江州辛弃疾,暂领沿江防务,便宜行事。”
与此同时,江畔高台。
辛弃疾独立风中,遥望昨夜火战场域。
晨光初透,江面仍浮着点点余烬,一如昨夜未熄的心灯。
老郑那盏逆流而回的灯舟,竟安然漂至脚下,灯芯微颤,焰光不灭。
忽闻四野低吟渐起,由远及近,万民轻唱:
“野艾生,火不熄;
民心在,国不灭……”
声如细流汇川,又似春雷潜动。
辛弃疾握剑伫立,北向而誓,声贯长空:“此火既燎千城,何人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