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雍丘。
这里曾是河南道的一座繁华重镇。
如今却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数月前的战火将这里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只留下了被熏得漆黑的城墙和满目疮痍的废墟。
北风从坍塌的城垛口呼啸而过。发出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声响。将当年那场血战中尚未散尽的冤魂和杀气卷得漫天飞舞。
张巡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雍丘的南城门楼上。
他就是从这里。带领着手下那数千名临时招募来的乡勇。开启了他那段传奇而又悲壮的征程。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心只想着用自己手中的剑为这崩坏的世道重新建立起秩序。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守住了睢阳。却失去了所有。
他看着脚下这座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城市。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怀念。有悲伤。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里。
李辅国的密令是让他立刻北上与史思明会师。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违抗了军令。带着部队来到了这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又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将军。”
南霁云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斥候来报。在城东三十里外发现了一支部队的踪迹。”
“是顾长生的人吗?”张巡头也不回地问道。
“不是。”南霁云摇了摇头。“是叛军。”
“安庆绪麾下的狼骑先锋部队。人数约在五千左右。”
张巡的眉头微微一皱。
“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不清楚。”南-霁云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不过正好。末将的手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狼崽子们的血了。”
“传我将令。”他转身就要下令。“全军……”
“不必了。”
张巡打断了他。
“让他们来。”
南霁云愣住了。“将军?”
“顾长生的大军未到。叛军的探子却先来了。”张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
“这分明就是一场早就为我们准备好的……鸿门宴。”
“顾长生想用这五千狼骑来试探我们的虚实。”
“甚至……”张巡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是想借叛军之手。削弱我们的实力。”
“好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这个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还要狠。”
南霁云闻言大怒。
“岂有此理!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一拳砸在城墙的垛口上。坚硬的青石瞬间被砸出一个拳印。“将军!我们绝不能让他得逞!末将现在就带人去把那五千狼骑给撕了!”
“然后呢?”张巡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我们再带着一支疲惫之师去和顾长生的主力部队决战吗?”
南霁云的动作僵住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
张巡只说了一个字。
他转过身。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城外那片荒芜的古战场。
“顾长生既然为我们准备了这么大一场戏。我们若是不好好地看下去。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
“传我将令。”
“全军下马。原地休整。”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一步。”
“我要看看。”
张巡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
“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雍丘城东三十里外的一处山坡上。
顾长生同样在等。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青衫。身边只跟着安般若和许远二人。
他的脚下。
崔器和石破金率领的五千归义军精锐正严阵以待。
与他们对峙的。是安庆绪麾下的五千狼骑。
但奇怪的是。
双方虽然剑拔弩张。却没有立刻开战。
两军的阵前。
崔器正和一名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狼骑将领并肩而立。
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敌意。反而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
“想不到。时隔数月。我们竟然会在这里重逢。”那名狼骑将领看着崔器。感慨地说道。
“是啊。”崔器也叹了口气。“世事无常。谁又能想到。当初在太原城下还打得你死我活的我们。如今却要站在一起。去对付一个本应是我们自己人的……英雄。”
那名狼骑将领不是别人。
正是当初在太原之战中被顾长生俘虏。后来又被顾长生设计放走的……“贪狼”大将。史狗子。
也是顾长生派安般若送出的那封密信的……收信人。
“顾先生在信中说。只要我肯带兵前来助阵。事成之后。他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史狗子看着山坡上那个模糊的身影。沉声问道。
“没错。”崔器点了点头。
“什么条件?”
“先生说。只要您能助他唤醒张巡将军。平定此间事了。”
崔器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便亲自去灵武。向圣上为您和您手下这五千兄弟。求一个‘归降’的名分。”
史狗子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如同野兽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渴望”的情绪。
归降。
回家。
这是他们这些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的汉子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好!”
他重重地吐出了一个字。
“告诉顾先生。”
“我史狗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信义’二字怎么写。”
“今天。我这条命。就卖给他了!”
他翻身上马。拔出腰间的弯刀。
对着身后的五千狼骑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儿郎们!”
“想不想回家!”
“想——!”
“想不想让家里的婆娘孩子不再被人戳脊梁骨!”
“想——!”
“那就跟我一起!”
他将手中的弯刀遥遥地指向了远处那座矗立在风中的孤城。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