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锥之地初定,喘息方得半口,那柄名为“共尉”的钝刀,终究还是在云梦泽最脆弱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抵近了后心。
这一次,共尉学乖了。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正面进攻,而是如同跗骨之蛆,将残存的近两千人马化整为零,分成数十股,利用对周边地形的熟悉,从云梦泽防御最为薄弱的南面、东面渗透进来。他们不攻核心,专事破坏与袭扰:焚毁刚刚抢种的田亩,袭击外出渔猎采集的小队,破坏正在修复的水车和窝棚,将恐怖的阴影与零星的血腥,洒向这片刚刚开始结痂的土地。
云梦泽残存的兵力捉襟见肘,惊蛰带着勉强能战的数百人疲于奔命,东堵西截,却顾此失彼。敌人如同泥鳅,一击即走,绝不留恋。内部刚刚提振起的那点微弱生气,再次被恐慌与无力感迅速侵蚀。许多幸存者眼中那刚刚燃起的星火,又开始明灭不定。
“泽主,南面三处新辟的菜畦被毁,看守的两名老农被杀……”
“东面一支五人采药队遇袭,只逃回一人……”
“刚修好的两架水车被砸烂……”
坏消息接踵而至。苏轶(扶苏)坐在简陋的营帐内,听着惊蛰沙哑的汇报,面前粗糙的木案上,摊开着仅存的、标注了各处袭扰地点的时间地图。敌人狡猾而耐心,显然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慢性放血的方式,将云梦泽最后一点生机耗尽。
硬拼无兵,固守无粮,连最基本的生存生产都被严重干扰。这比项羽那勐烈如火的正面强攻,更令人窒息和绝望。
“共尉这是要困死我们……”惊蛰拳头紧握,指节发白,眼中布满血丝,却满是无奈。
“吴芮那边呢?”苏轶问道。
青梧脸色难看:“使者再去,吴芮避而不见。只传话说,清剿流寇乃各地自行之责,他衡山国不便越境。其边境驻军,反而又向后撤了十里。”显然,这老狐狸看准了云梦泽已无力反抗共尉这种骚扰,更乐得坐视其消耗,等待最后收尸的时刻。
内忧未平,外患不绝,连那最后的“盟友”也彻底露出了冷漠的獠牙。云梦泽仿佛被遗弃在了这片血腥的泥沼之中,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点流干。
苏轶沉默地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代表袭击地点的标记。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难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熬过了项羽的雷霆之怒,却终究要倒在这群鬣狗的啃噬之下?
帐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老默那低沉而略显急促的声音:“主公,有客至。”
客?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做客?
苏轶微微蹙眉:“何人?”
“自称……汉王使者,随何。”
随何?!
帐内众人皆是一怔。汉王刘邦的使者?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带他进来。”苏轶沉声道,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片刻,帐帘掀开,风尘仆仆的随何在老默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与上次在云梦泽尚算完好时的从容不同,此刻的随何脸色疲惫,衣袍下摆沾满泥浆,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精光内敛,见到帐内惨状和苏轶本人的状态,也只是瞳孔微微一缩,便恢复了平静。
“外臣随何,奉汉王之命,特来拜见苏泽主。”随何拱手行礼,语气平稳,仿佛看不到帐内压抑的气氛和众人眼中的敌意与猜疑。
“随先生远来辛苦。”苏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只是云梦泽如今这副模样,恐无甚可招待先生。不知汉王此时遣先生前来,有何见教?” 他语气澹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在最需要帮助时不见踪影,如今濒临绝境,汉王的使者却来了。
随何似乎听出了苏轶话中的意味,却不以为意,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汉王闻知泽主处境艰难,特命外臣前来,略尽绵薄之力。”
“哦?”苏轶眉毛微挑,“汉王远在汉中,又要应对项王兵锋,如何顾及我这江淮一隅的残破之地?莫非又要‘邀’我迁往汉中不成?” 语气中的疏离与戒备显而易见。
随何摇了摇头,正色道:“汉王知泽主风骨,岂会再提迁徙之事。此次前来,汉王只托外臣带给泽主两样东西。”
“何物?”
“其一,是汉王的一句话。”随何看着苏轶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汉王言:江淮之地,非项王一姓之土。百工之技,非霸王一家之私。云梦泽能存,则天下技艺不绝,抗暴之力不熄。望泽主……务必坚持。”
这话语,无关具体援助,却是一种政治上的表态与精神上的声援。在云梦泽被天下视为叛逆、被项羽恨之入骨、被周边抛弃的此刻,汉王刘邦的这番“肯定”,虽虚无缥缈,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它像是在黑暗的深渊中,投下了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
苏轶目光微动,沉默片刻,问道:“那第二样呢?”
随何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以火漆密封的铜管,双手呈上:“此乃汉王授意,由军中谋士根据近来情报,对共尉残部活动规律、兵力分散情况,及其可能之粮草囤积点、联络方式的……些许推测与分析。或许……对泽主当前困局,略有参考。”
情报!而且是关于共尉残部的情报分析!
苏轶心中勐地一震!这绝非简单的慰问,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般的援助!刘邦没有派一兵一卒,也没有送来一粒粮食,但他送来了此刻云梦泽最需要的东西——敌人的弱点!这比直接的物资支持,更致命,也更珍贵!
他接过那尚且带着随何体温的铜管,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深深地看着随何:“汉王厚意,苏轶……记下了。只是,汉王为何如此?”
随何坦然道:“汉王有言,泽主乃天下奇士,云梦泽乃乱世中一抹异色。今日助泽主,非仅为一地一人,亦是为这天下,多留一分变数,多存一线……不同于项王霸道之选的希望。”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苏轶听懂了其中的深意:刘邦需要云梦泽活着,牵制、消耗、乃至恶心项羽,同时,他也确实看重云梦泽的潜力与独特性。
“外臣话已带到,东西也已送到。”随何再次拱手,“此地不便久留,外臣这便告辞。望泽主……善加利用,保重贵体。”
他没有提任何要求,没有索要任何回报,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送走随何,苏轶立刻打开铜管,抽出里面一卷细帛。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共尉各股人马的疑似活动区域、兵力配置、袭击习惯,甚至标注了几处极可能是其临时补给点或头目聚集地的位置!分析条理清晰,虽标注了“推测”,但结合云梦泽自身掌握的零星信息,其可信度极高!
“惊蛰!”苏轶眼中寒光骤亮,将细帛拍在案上,“来看!”
惊蛰、青梧等人立刻围拢过来,只看几眼,便精神大振!
“原来他们是以‘三股洼’和‘老牛岭’为南北两个核心在活动!”
“这几处标注的地点……我们的斥候也曾发现过异常,但未敢确定!”
“若是情报属实,我们或许可以……”
绝境之中,这卷来自汉中的情报,如同拨云见日,瞬间让混沌的局势清晰了许多!
苏轶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那几个被标注出的关键节点,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所有能战之士,包括轻伤者,全部集结!放弃全面防御,集中力量,按照这情报所示,打蛇打七寸!”
“目标,三股洼,共尉本人可能所在的中军!”
“此战,不求全歼,但求斩首!要快,要狠,要打掉他们的指挥核心!”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路线,云梦泽这仅存的力量,终于可以从被动挨打、疲于奔命的困境中挣脱出来,有机会打出致命的一击!
汉使此来,未带一兵一卒,却可能……改变了这场局部消耗战的结局。
苏轶望向帐外昏暗的天空,那里,阴云依旧密布,但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下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希望,往往就藏在这最意想不到的援助,与最精准的情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