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技术队的化验结果如同最后几块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案件的框架。温室工作台下发现的血迹，经dNA比对，与第二名受害者王雪完全吻合。工具箱里那双手套指尖的磨损纤维，与两名受害者指甲缝中提取的微量残留，在电镜下图谱一致。而那片干枯的花瓣和花粉，更是将张超的温室与犯罪现场紧密联系在一起。
铁证如山。
秦昊拿着厚厚一叠报告，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凝重。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走进了审讯室。这一次，谭韫航作为关键证据的发现者和技术支持，也被允许在单向玻璃后旁观审讯过程。谭韫航安静地站在观察室角落，目光透过玻璃，落在那个低着头、身形瘦削的男人身上。
审讯室内，灯光惨白。 张超坐在椅子上，双手被铐，脸色灰败，但眼神却有种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适的嘲弄。
秦昊将证据照片一张张推到他面前，声音冷硬如铁：“张超，血迹、纤维、花粉……所有证据都指向你。抵赖没有任何意义，交代作案过程，以及你的动机。你是怎么进入受害者家里的？”
张超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嘴角竟然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带着一种炫耀般的语气开始叙述：“很简单，她们喜欢花，而我是最好的‘花匠’。”
“我观察她们很久了。”他眼神飘忽，陷入回忆，“李娟，酒店服务员，下班晚，总是一个人在小区门口买宵夜，看起来又累又孤单。王雪，老师，看起来有礼貌，但眼神里也有寂寞。我知道她们需要点什么，需要点美丽的东西来点缀她们乏味的生活。”
“所以，你冒充送花的？”秦昊逼问。
“不，比那更自然。”张超嗤笑一声，似乎嘲笑警察的想象力匮乏，“我就在她们小区附近摆个临时的小摊，卖一些精心培育的、别处看不到的多肉和小盆栽。我的东西好，价格实惠，更重要的是，我懂她们想要什么，会说她们爱听的话。夸她们有眼光，说某盆花特别配她们的气质，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得：“李娟在我这里买过一盆‘静夜’，我说晚上放在卧室能助眠，她信了。王雪更喜欢开花植物，我给她推荐了那盆‘黑玫瑰’（他指了指照片里那株紫黑色的多肉），告诉她这叫‘午夜魅影’，独一无二，她爱不释手。”
“然后呢？”秦昊的声音更冷。
“然后？”张超歪着头，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她们成了我的老主顾，对我没什么戒心。我会告诉她们，这些名贵品种需要特殊的养护，可以提供上门指导服务。她们都很乐意，李娟是那天晚上快11点给我发的信息，问她的静夜好像有点蔫，我就去了。她很自然地给我开了门，王雪也是，那天晚上她说新到的花肥不会用，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我就去了。”
他顿了顿，脸上那种病态的沉醉感又浮现出来：“她们穿着家居服，给我倒水，毫无防备，那一刻，她们放松的样子，比平时更美，像完全绽放的花，毫无保留。美到极致，也就到了该被永恒保存的时刻了。”
秦昊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所以你就趁机杀了她们？！就因为你那变态的审美？！”
“杀？”张超歪着头，似乎对这个词很困惑，随即又恍然大悟般，“不，不是杀。是保存。让最美的一刻定格下来，永恒不变。”他的眼神变得狂热，“你们不懂！花开到最盛就会凋谢，多肉状态最好时也会徒长变丑！只有在那最完美的瞬间让它们停止，才是真正的艺术！”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的“美学”：“李娟，她睡着的样子，像月光下的静夜；王雪，她给我开门时那有点柔和的表情，像沾着露水的玫瑰，我只是想永远留住那份美。我帮她们解脱了，从这庸俗、丑陋、必然会衰老腐朽的世界里解脱了！”
观察室后，谭韫航的眉头紧紧蹙起，搁在观察台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见过太多死亡，但将杀戮美化为“艺术”和“解脱”的扭曲论调，依旧让他感到生理性的厌恶，尤其是针对那些原本拥有鲜活生命的女性。
审讯室内，秦昊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屋顶，但他强行压了下去，咬着牙问：“所以你就用她们来满足你畸形的欲望？死后x侵，这就是你所谓的‘保存艺术’？！”
张超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仿佛被玷污了什么：“欲望？那是肮脏的！是破坏美的！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他语气甚至有些激动，“那只是必要的步骤。像制作标本一样，需要清理、检查、确保内部也保持最完美的状态，算了，你们这些俗人，根本不明白！”
“你他妈放屁！”秦昊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张超，眼中怒火燃烧，“清理？检查？你他妈那就是侮辱！你不仅夺走了她们的生命，还践踏了她们的尊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人渣！”
张超被他的气势吓得缩了一下，但随即又梗着脖子，低声嘟囔：“女人本来就是易逝的花，能成为我的收藏品，是她们的荣幸，她们应该感谢我。”
“砰！”一声闷响。
不是从审讯室传来的，而是观察室里。谭韫航一拳砸在了冰冷的金属观察台上，力道之大让整个台面都震了一下。他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结满了寒霜，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透过玻璃，死死钉在张超身上。
他平时冷静自持，但底线分明。尤其是这种将女性物化、肆意剥夺其生命和尊严还振振有词的论调，彻底触怒了他。
秦昊似乎心有所感，下意识地朝单向玻璃这边瞥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声音冷得掉冰渣：“你的‘艺术’，就是建立在无辜者的痛苦和毁灭之上。你不配谈美，只配下地狱。”
他不再试图理解疯子的逻辑，转而追问细节和可能存在的其他受害者。
最终的审讯结果令人沉重。张超对杀害李娟、王雪的罪行供认不讳，作案过程冷静得令人发指。但他坚持认为那是“完美的保存”，对x侵行为的认知完全扭曲。至于其他受害者，他闪烁其词，警方还需要时间进一步深挖。
案件告破，但压在专案组心头的石头却更重了。走出审讯室，秦昊的脸色依旧难看，他扯开领口，烦躁地扒了扒头发。
谭韫航也从观察室走出来，脸上恢复了平时的冷白，但紧抿的唇线和比平时更冷几分的眼神，显示着他的情绪并未完全平复。
两人在走廊相遇，一时无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在空气中弥漫。
半晌，秦昊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妈的，真是什么垃圾都有。”
谭韫航沉默着，点了点头。
“走。”秦昊忽然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吃饭去。不想在这地方待了。”
这一次，他没再问谭韫航的意见，直接带着人出了市局大楼。外面华灯初上，晚风带着一丝凉意，稍稍吹散了胸口的窒闷。
秦昊没开车，领着谭韫航沿着街道走了十几分钟，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夜市街。喧嚣的人声、食物的香气瞬间将人包裹，充满了烟火气。
他最终停在了一个看起来颇为干净的粥铺前。“就这儿吧，你胃不好，喝点粥暖和。”他说着，率先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店铺不大，但很整洁。这个点人不多，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秦昊拿起菜单，也没看，直接对老板娘说：“两碗南瓜小米粥，一笼素蒸饺，一碟清炒时蔬。”说完才看向谭韫航，“这些行吗？够清淡了吧？”
谭韫航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没想到秦昊会记得他胃不好，还特意带他来喝粥。他点了点头：“可以。谢谢秦队。”
“谢什么。”秦昊摆摆手，给自己倒了杯大麦茶，咕咚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冲掉喉咙里的不适感，“就是觉得干完这种案子，得吃点人吃的东西。”
粥和菜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秦昊饿坏了，拿起勺子狼吞虎咽，吃相豪放却并不惹人讨厌。吃了几口，他感觉胃里暖和了，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些，抬头看向对面。
谭韫航吃得很慢，很安静。他用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动作优雅得与这喧闹的夜市小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线条。他专注地看着碗里的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秦昊看着看着，忽然就觉得心里那点残存的暴躁和恶心，被这安静的画面一点点抚平了。
“今天……”秦昊放下勺子，打破了沉默，“在观察室，你是不是也气得够呛？”他记得那声闷响。
谭韫航舀粥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我也一样。”秦昊叹了口气，语气低沉下来，“干这行久了，什么鸟人都见过。但这种把杀人当搞艺术的，真他妈的。”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摇了摇头，“尤其是对女人下手。”
谭韫航终于抬起头，看向秦昊。他的眼神很清澈，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所以，秦队平时虽然爱口花花，但心里是尊重女性的。”
秦昊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随即有点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废话！欣赏归欣赏，逗闷子归逗闷子，那是两码事！欺负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东西！”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朴素的正义感。
谭韫航看着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他低下头，继续喝粥，声音很轻却清晰：“嗯，我知道。”
我知道，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秦昊心上。
一种被理解、被认同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忽然觉得，这个平时冷冰冰的小法医，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两人没再说话，安静地吃完了这顿简单的晚饭。结账出来，夜风更凉了些。
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经过一天的高强度工作和情绪起伏，此刻的安静显得格外珍贵。
“下次。”秦昊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别那么用力捶桌子，手不疼啊？”
谭韫航脚步微不可查地滞了一下，侧头看他。秦昊目视前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还好。”谭韫航收回目光，淡淡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的疏离和尴尬，也不再是工作时的紧绷，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并肩经历风雨后的平和与默契。
快到招待所楼下时，秦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谭韫航。
谭韫航低头一看，是一小盒包装精致的桂花糖。
“街上看到的。”秦昊语气随意，眼神却有点飘忽，“看你老喝苦药汤子，嘴里没味吧？这个挺香的，不甜腻。”
说完，他也不等谭韫航反应，大步流星地先走进了楼道。
谭韫航捏着那盒还带着对方体温的桂花糖，站在霓虹灯影下，看着秦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良久，缓缓收拢手指，将小盒子握在手心。
他低下头，极轻地笑了一下，如同冰雪初融，昙花一现。
看来，不止是习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已经开始发酵了。
他抬步，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