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应急指挥中心的夜晚从未真正降临。当林枫结束与四省的第二次视频会议时,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但指挥大厅内依然灯火通明,大屏幕上的数据流如同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
“林副总指挥,金陵市最新报告。”周敏快步走来,平板电脑上是加密传输的文件,“苏安区光华电子产业园出现聚集性疫情,已确认感染四十七人,初步判断为车间通风系统问题导致的聚集传播。产业园内有员工三千二百人,其中八百人为园区内宿舍居住。”
林枫接过平板,眉头紧锁。他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劳动密集型企业内部的聚集性爆发。
“产业园现在什么状态?”
“已实施封闭管控,但员工情绪不稳。有人试图翻越围墙离开,当地公安已增派力量。”周敏调出现场传回的画面,“更大的问题是,这家企业为全国六家汽车厂商供应电路板,库存只够维持三天生产。”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林枫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十七分。
“立即启动一号应急预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指挥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第一,通知徐振江省长,我要在二十分钟内与金陵市现场指挥部视频连线。第二,通知国家疾控中心专家组,请他们立即分析通风系统传播的可能性和防控要点。第三,联系那六家汽车厂商,评估库存见底对生产的影响程度。”
命令如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指挥中心瞬间进入高速运转状态。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成特殊的战斗交响。
八点三十五分,视频连线接通。
屏幕那端是金陵市临时搭建的现场指挥部,背景是灯火通明的工业园区,隐约能听到远处的喇叭声。徐振江的面容出现在画面中央,他身后站着几位戴口罩的市领导。
“林副总指挥,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徐振江开门见山,语气比白天更加沉重,“光华产业园的感染人数已经上升到五十三人,而且还在增加。我们现在面临三个难题:第一,如何安全转运感染者;第二,剩余三千多名员工如何安置;第三,这家企业的供应链问题怎么解决。”
“一个一个来。”林枫调出产业园平面图,“首先,转运方案调整。不要用普通救护车,调集负压救护车,每辆车只转运一人,降低途中交叉感染风险。转运路线避开居民区,直接送往市传染病医院。”
他放大厂区宿舍楼的位置:“第二,员工安置采取‘分层分类’策略。已确认密接的六百人,转运至市里准备的集中隔离点。次密接的一千二百人,在厂区内开辟独立区域隔离观察。其余员工,全部在宿舍原地隔离,实行送餐上门。”
“第三,供应链问题。”林枫顿了顿,“这家企业的关键生产工序能否在严格防护下继续运行?”
现场一位戴眼镜的副市长回答:“我们询问了企业负责人,关键工序需要二百四十名技术工人,集中在两个无尘车间。如果这些工人全部隔离,生产线将完全停滞。”
“如果只保留关键工序呢?”林枫追问,“实行最严格的闭环管理——工人吃住在车间,每天核酸检测,所有物资经消杀后传递。”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徐振江与几位市领导低声交换意见后,抬头道:“理论上可行,但需要省里支持防护物资和检测力量。”
“物资今晚就到位。”林枫对周敏做了个手势,“调拨五千套防护服、十万个N95口罩、五吨消毒剂,连夜送往金陵。检测力量从机动队抽调三台移动检测车,专门服务这个园区。”
他看向屏幕:“徐省长,我现在授权你们现场决策。但有三个底线:第一,不能因为保生产而放松防控;第二,所有闭环管理的员工必须自愿并签署知情同意书;第三,一旦发现新的感染病例,立即全面停工。”
“明白!”徐振江的回答掷地有声。
视频连线刚结束,河洛省那边的紧急报告又来了。
“林副总指挥,汴梁市张庄村的情况恶化了。”王志农的声音透过免提电话传来,背景里有风声和犬吠,显然他就在现场,“我们按方案实行整村封控,但今天又发现两例确诊病例,都是老人。现在村民恐慌情绪蔓延,有人开始传言‘得了病就会被拉走等死’。”
农村防疫的深层矛盾开始显现——不仅是医疗资源短缺,更是信任危机。
“王书记,你现在在张庄村?”林枫问。
“在村口临时指挥部。我刚和几位老人谈过,他们不是不相信政府,是害怕。”王志农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这些老人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现在听说要去医院隔离,怕回不来了。”
林枫沉思片刻:“调整方案。第一,确诊的两位老人如果不适合转运,就在村里设置临时隔离病房,从县医院派医疗组驻村治疗。第二,立即组织村干部和村医,挨家挨户讲解治疗方案,用当地方言,用老百姓能听懂的话。第三,你亲自通过村广播向村民讲话,承诺三件事:治病不花钱、家里的事村里管、治好了送回来。”
“好!我这就去办!”王志农挂断电话前补了一句,“林副总指挥,你说得对,防疫不仅是治病,更是治心。”
时钟指向晚上十点。林枫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喝口水,潇湘省那边的加密信息又到了。
吴启明发来的是份详细报表:“首批闭环生产企业防控方案已制定完毕,三十七家企业中,二十八家符合条件,九家因防控设施不达标暂缓。但这二十八家企业提出新问题:闭环管理期间,员工家属的生活如何保障?特别是双职工都在闭环管理的情况。”
这个问题提得很实际。林枫立即召集指挥部社会工作组开会。
“立即制定《疫情防控期间闭环管理员工家庭关怀方案》。”他对工作组组长说,“核心三条:第一,社区建立专门服务队,为这些家庭提供生活物资配送、老人照料、儿童看护服务;第二,企业为闭环管理员工发放特殊津贴,标准由指挥部统一制定;第三,设立24小时家庭求助热线,由妇联和工会联合负责。”
组长快速记录:“经费从哪里出?”
“从中央下拨的抗疫专项资金中划拨一部分,企业配套一部分,社会捐赠补充一部分。”林枫思路清晰,“这个方案要快,明天下发四省统一执行。”
“是!”
晚上十一点,林枫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吃口饭。盒饭已经凉了,微波炉重新加热的工夫,皖江省赵立文的视频请求又弹了出来。
接通后,赵立文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严谨:“林副总指挥,按照统一标准,我省重新排查密接人员,新增一千二百人需要隔离。但按现在的隔离容量,缺口扩大到一千八百间。我查询了资源共享平台,潇湘省显示有闲置隔离点,但协调依然困难。”
“什么困难?”
“对方要求我们提供详细的转运方案、人员健康档案、后续责任划分等十二份文件,走完流程至少要三天。”赵立文推了推眼镜,“但疫情不等人。”
林枫放下刚取出的盒饭:“我现在就协调。周主任,立即联系吴启明省长。”
五分钟后,三方视频会议接通。
吴启明显然已经准备休息了,穿着家居服,但思路依然清晰:“林副总指挥,不是我们不愿意共享资源,是要按程序办事。这一千二百人的转运涉及跨省交通、医疗保障、后续管理等一系列问题,没有完整方案就接收,是对双方都不负责。”
“吴省长说得对。”林枫先肯定,再话锋一转,“但程序可以加快。我建议:第一,皖江省在两小时内补齐必要文件;第二,潇湘省开通绿色审批通道,指定专人对接;第三,指挥部协调交通运输部门,今晚就制定转运路线和保障方案。明天中午十二点前,第一批人员必须转运到位。”
他看向两个屏幕:“特殊时期,程序要合规,但效率更要保证。两位有没有问题?”
赵立文立即表态:“我省保证两小时内完成文件准备。”
吴启明思考片刻:“好,我让秘书长现在就去办公室,开通24小时审批通道。”
凌晨零点三十分,当日疫情数据汇总完成。
大屏幕上,四省新增确诊病例数开始出现分化:江夏省新增89例(其中光华产业园相关53例),河洛省新增31例,潇湘省新增28例,皖江省新增22例。
“总体仍在上升,但增速放缓。”数据分析组组长汇报道,“不过有一个新趋势:四省今日新增病例中,有39例为传播链不明病例,占比达到22%。这意味着社区中可能存在我们尚未发现的隐形传播链。”
林枫盯着那个数字,心头一沉。隐形传播链是最难对付的,就像暗处的火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燃成大火。
“扩大筛查范围。”他做出决定,“从明天开始,四省所有地级市城区,实行‘三天两检’;所有县城,实行‘五天一检’。筛查对象扩大到所有公共服务行业从业人员、物流配送人员、商场超市工作人员等高风险暴露群体。”
“这个工作量……”周敏提醒道。
“再大的工作量也要做。”林枫语气坚决,“只有把网织密,才能捞起那些漏网之鱼。通知四省,这是死命令。”
这时,林枫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瞥了一眼,是银行自动扣费通知——每月固定扣款的房贷。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生活细节,在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后突然出现,让他恍惚了一秒。他想起来,这个月的房贷该从联名账户扣了,不知道沈青云那边余额够不够。
他快速回了条信息:“房贷扣了,你那边钱够吗?”
几乎同时,沈青云的消息也来了:“看到扣款短信了,够的。你专心工作,这些小事别操心。”
简单的两句对话,没有多余的问候,却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这就是他们夫妻多年来的默契——在各自忙碌时,用最务实的方式互相支撑。
凌晨一点,林枫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走到指挥中心外的露台上,春夜的寒风吹散了困意。
淮州城的夜景在眼前铺开,大部分区域已经熄灯,只有零星的窗户还亮着。这座城市正在沉睡,而他和他的团队必须保持清醒。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女儿林念清发来的一个链接,标题是《基于多源数据的疫情传播网络分析——以中部地区为例》,作者栏写着“林念清等”。
他点开摘要浏览,发现女儿和同学做的这个研究,竟然对四省疫情传播的跨省路径有相当专业的分析。他在回复框里打了句“写得不错”,想了想又删掉,改成:“摘要第三段,数据来源需要更明确标注。模型部分可以参考《柳叶刀》最新那篇。”
三分钟后,林念清回复:“收到!谢谢爸!”
林枫笑了笑,收起手机。这就是他们家的交流方式——没有煽情的牵挂,只有实际的沟通和专业的讨论。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就是对彼此最好的支持。
凌晨一点三十分,林枫回到临时宿舍。这是一个简单的单间,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外别无他物。他洗了把脸,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工作思考:
“今日发现三个新问题:第一,企业聚集性疫情暴露出工业场所防控的薄弱环节,需要制定专门的《工业企业疫情防控指南》;第二,农村防疫中的信任危机,提示我们需要将人文关怀和心理疏导纳入防控体系;第三,跨省资源共享的程序障碍,反映出应急状态下制度衔接的不足……”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写道:
“疫情防控不仅是医疗问题,更是社会治理问题。它考验的是我们在危机状态下的系统思维、统筹能力、应变水平。今天与四位省负责人的合作让我看到,尽管有分歧、有困难,但只要目标一致、方法科学、程序公正,各方最终能够形成合力。”
“明天的工作重点:第一,检查光华产业园闭环生产方案落实情况;第二,跟进张庄村医疗组进驻进展;第三,协调皖江人员转运工作;第四,启动扩大筛查方案的部署……”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城市越来越安静。
凌晨两点,林枫终于躺下。闭上眼睛前,他想起白天王志农那句话:“防疫不仅是治病,更是治心。”
是啊,治每个人的身,更治整个社会的心。让人们相信科学、相信制度、相信在危机面前,这个国家有能力保护它的每一个公民。
这或许就是这场战斗最深层的意义。
窗外,淮州城迎来了新的一天。而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四省两亿三千万人生活的广袤土地上,一场与病毒赛跑的战斗,正在每一个细节中持续推进。
林枫知道,明天还有更多挑战。但他更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有科学,有制度,有千千万万奋战在各条战线上的同志。
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责任。
睡意终于袭来。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微弱地亮了一下——是沈青云发来的淮州未来三天的天气预报,后面附了一句:“降温,添衣。”
他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在枕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