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飘下的枯叶还没落地,我就抬脚碾进了土里。
那两个字“快跑”沾了点泥,歪得像被风吹散的骨灰。我拿扇尖挑起来看了看,嗤了一声:“写字的人怕是连笔都没握熟,就敢当预警系统?”
寒星站在我身后半步,短戟横在臂前,指节还带着刚才钉穿鬼将肩膀时的微颤。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等——等我下一步动作,也等敌人现身。
风又起了一瞬,卷着井底那股子甜腥味扑过来,像是有人在下面烧香掺了腐肉。
然后地面裂了。
不是地缝那种自然崩开的纹路,而是整齐划一的符线从四方向中心收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困阵图腾。黑雾涌出,十几个鬼卒踏着阵纹走出,兵器拖地,发出刺耳刮擦声。
中间那人披着暗红长袍,脸上覆着狰狞鬼面,额前悬一块残破玉牌,写着“鬼王”二字。
他站在阵心,抬手一挥,身后鬼卒立刻列阵围拢,刀锋齐指我们。
“楚昭!”他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我说:“哦。”
扇子轻轻摇了两下,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
他又说:“你毁我部将,闯我禁地,罪无可赦!此番我亲至,必取你性命,祭我十八渊英灵!”
我还是说:“哦。”
然后掏了掏耳朵,把扇子夹回腋下,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这嗓子练过吧?怎么跟庙会上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杂耍艺人一个调?再说了,英灵?你手下这些货色,活着的时候就没几个干过人事,死了还配叫英灵?”
他猛地一震,肩头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但我没给他发怒的机会,直接翻开脑子里那本《天命漏洞手册》。
一页泛黄虚影浮现,批注清晰:
【鬼历三百二十七年,秋。鬼王率众伏击楚昭于冥河渡口,反遭暴打,跪地叩首三记,求赐仙丹续命。楚昭未杀之,仅甩其脸,言:“滚回去舔伤。”】
我合上记忆,笑了一声:“三年前你在冥河渡口被我打得满地找牙,趴在地上磕头求饶,说‘大人饶命,小的以后改邪归正’,还记得吗?那天你还让我赏颗仙丹,说能治你内伤。我把丹药扔进河里,你愣是跳下去捞了半炷香。”
鬼王浑身剧震,声音陡然拔高:“胡说八道!那是污蔑!是构陷!我何曾向你低头!”
“低头?”我冷笑,“你不光头低了,膝盖都快嵌进青石板了。而且——”我眯起左眼,琉璃镜微光一闪,已看清他右腿关节处一道陈旧裂痕,“你这右膝,每逢阴雨就疼得走不动路吧?尤其是跪久了之后。”
他呼吸一滞。
我没停:“当时你一边磕头一边哭,说你娘还在老家等你寄钱回去修祠堂。我说你这种人连祖宗都不要脸,还提什么祠堂?你当场就哭了,鼻涕眼泪糊一脸,像个被退学的小孩。”
寒星忽然笑了。
她往前迈了半步,戟尖一挑,直指鬼王右膝:“难怪您走路总拖半步。”她歪头打量,“我还以为是故意装深沉呢,原来是瘸得不敢迈大步。”
鬼王怒吼:“闭嘴!区区蝼蚁也敢妄议本王威仪!”
“不是妄议。”我慢悠悠展开扇面,上面画着一幅新添的涂鸦:一个鬼面人跪在地上,头顶冒泡框写着“求您了大哥”,旁边站着个小人叉腰冷笑。
题字一行:“三年前今日,签收屈辱一份。”
我指着画说:“你看,连我自己都记这么清楚,你怎么反倒忘了?”
他嘴唇发抖,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咔咔作响。
但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不敢动。
他知道只要他一出手,旧伤就会牵动全身,甚至可能当场跪下——而一旦真的当众跪了,他这点强撑起来的气势,就彻底碎了。
我扇子一合,敲在掌心三声:“啪、啪、啪。”
“三年前你求我放过,我把仙丹扔进冥河,你说‘我记住这一天’。”我盯着他,“现在呢?你还记得那天你是怎么爬回去的吗?爬了多久?中途摔了几跤?有没有被人认出来,指着鼻子骂‘这不是鬼王吗,怎么混成乞丐了’?”
他终于低吼一声:“住口!”
却没下令进攻。
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让他身后的鬼卒阵型微微一晃。
他们也察觉到了——主将怂了。
从来只有楚昭让人害怕,什么时候轮到他怕楚昭了?
我笑了。
唇角上扬如刀割。
“这才对。”我轻声道,“弱者揭短,从来不怕狠,只怕真。”
寒星在我身旁咧嘴一笑,短戟轻轻转了个圈,戟尖朝下,像是随时准备补一刀。
“阁主,”她说,“您这波操作属于是——专治各种不服,顺便揭老底。”
“不是揭老底。”我纠正,“是帮他回忆人生。有些人啊,做了错事就想赖账,可命运这东西,最讨厌的就是逃单客。”
鬼王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面具下的呼吸越来越乱。
他想维持威严,可每一个细节都在出卖他——手指抽搐,膝盖微弯,连站姿都不再挺拔。
他带来的那些鬼卒,原本杀气腾腾,现在却一个个眼神飘忽,显然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效忠的对象到底是不是个纸老虎。
“你以为……”他咬牙切齿,“你以为凭几句旧事就能吓退我?”
“我不需要吓退你。”我扇子指向井口,“我要的是你心里明白——你根本赢不了。你每一次摆出这副‘我是王者’的样子,其实都在提醒自己,你早就不是了。”
他喉头滚动,像是吞了口血。
我没再逼他。
有时候,最大的羞辱不是打倒对方,而是让他自己意识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风再次吹过井口,带着一股更浓的甜腥味。
我知道毒巢母虫还在附近。
但她不会出来。
这种靠虚假权威吃饭的家伙,最怕的就是有人当众拆穿她的后台老板有多狼狈。一旦主心骨塌了,底下那一套谎言体系也就跟着崩了。
鬼王终于开口,声音不再沙哑,反而有点发虚:“你们……别得意……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强的……”
我笑了。
“你这话听着耳熟。”我说,“上次说这话的是个山贼头子,第二天就被官府抓去当苦力挖河了。你现在讲这个,是不是也预感自己快进局子了?”
寒星笑出声:“要不咱们给他备双草鞋?”
“不用。”我扇子一收,“他自己带了。”
话音刚落,鬼王身后一名鬼卒忽然松开了手中长矛。
另一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武器,又抬头看看鬼王,默默后退一步。
士气,已经溃了。
我往前迈了一步。
靴底踩在阵图边缘,发出轻微碎裂声。
鬼王猛地抬头,眼神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恐惧。
不是愤怒,不是羞耻,而是——怕了。
他第一次在这个地方,在这么多下属面前,真正地怕了。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你可以现在转身走。我不追。但下次见面,我不会再给你留面子。”
他没动。
也没答。
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快要裂开的泥像。
寒星低声问我:“他会不会突然冲上来拼命?”
“不会。”我说,“真正想拼命的人,眼睛会红。他现在眼里只有挣扎。”
她点点头,戟尖稍稍放低了些。
我最后看了鬼王一眼。
“回去吧。”我说,“趁还能走。”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狠话。
最终却只是缓缓抬起手,挥了挥。
身后的鬼卒如蒙大赦,立刻收兵撤退,脚步凌乱,毫无秩序。
他一个人留在原地,站了两息。
然后慢慢转身,一瘸一拐地往远处走去。
背影佝偻,再不见半分王者气象。
寒星吐了口气:“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我收起扇子,“他还指望我能给他颁个‘最佳演技奖’?”
她笑了笑,正要说话——
井底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和刚才那片落叶上的“快跑”一样,短暂、突兀、不合时宜。
我眯起眼。
左瞳琉璃镜微微发热。
井壁上那个倒写的“赦”字,正在缓缓渗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