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杜承志如此冥顽不灵,心如铁石,甚至将裴昭雪和白砚舟所遭受的无妄之灾也冷酷地归咎于他们自身的选择与行为,裴昭明心中那一点点因深入了解其悲惨过往而悄然升起的复杂情绪与短暂动摇,瞬间被更强烈的愤怒和身为朝廷命官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感化与劝慰,对此人而言都已是夏虫语冰,徒劳无功。他猛地挺直了因连日奔波疲惫而略显弯曲的脊梁,右手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声音彻底恢复了作为御史台少卿应有的那份冷峻、威严与不容置疑,在这阴风惨惨、烛火昏暗的破败殿堂中朗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金石,重重掷地,带着凛然正气:
“杜承志!本官在此,再次郑重承认,你杜家所蒙受的冤屈,确确实实,深重似海,惨绝人寰!那些参与其中、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无论其位有多高,权有多重,皆罪该万死,天地不容!此案,既然今日已由本官亲手揭开这黑暗的一角,我裴昭明在此对天立誓,必当竭尽全力,禀明圣上,陈说利害,推动朝廷重启调查,必定以国法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为你杜家,也为那万余冤死在假药之下的灾民亡魂,讨还一个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公道!让所有该受惩处者,一一明正典刑,公告天下,以儆效尤!”
他目光如炬,仿佛两道冰冷的电光,紧紧逼视着杜承志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冰壳:
“但是——!”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锐利,“这!绝不是你你可以滥用私刑、以如此残忍诡谲手段残害他人生命的理由!律法之所以为律法,在于其必须遵循的严谨程序与追求的至上公正!在于其能超越个人恩怨,维系天下苍生的基本秩序与安定!而非鼓励每一个人都可以因自身冤屈而手持利刃,肆意妄为,视国家纲纪如无物!若今日人人都如你这般,因自家之冤便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复仇,那明日他人亦可因其他缘由,甚至是莫须有的缘由,来杀你、杀我!长此以往,冤冤相报,循环往复,永无宁日!这人间与那弱肉强食、毫无理性的野蛮丛林还有何区别?!你口口声声所追求的,根本就不是正义,而是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乱世之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大殿中隆隆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你口口声声宣称复仇即正义,问心无愧!那你可曾扪心自问,低头去看一看那些被你以‘寒梅香’这等阴毒方式夺去性命的官员,他们的家眷、他们的父母妻儿?!他们是否也如你一般,该被赋予拿起屠刀,前来寻你、寻你杜承志复仇的权力?!你将你自己所承受的这世间至痛至苦,变本加厉地施加于其他或许并非全然无辜、但罪不至死乃至其家人绝对无辜的生命之上,这与当年那些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凶手,在本质上、在行为的残酷性上,又有何区别?!杜承志,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你如今,已然变成了你自己曾经最痛恨、最鄙夷的那类人!你早已被仇恨吞噬,迷失了本心!”
这番话,如同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又似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杜承志,炸响在死寂的殿中,也仿佛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根早已锈蚀却依旧紧绷的弦。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一晃,那疯狂偏执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剧烈的涣散与动摇,甚至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
裴昭明这犀利无比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终于刺破了他用二十年时间、用无尽仇恨和痛苦精心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触及了那被他刻意忽略、深深掩埋的、复仇行为所带来的另一面血腥与罪孽。
然而,这动摇与痛苦,仅仅持续了微不足道的一刹那。
二十多年日日夜夜被仇恨之火煅烧的灵魂,早已扭曲变形,固化如铁石。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软弱的念头,脸上迅速重新浮现出那种偏执到极点的、万念俱灰般的冰冷。
他不再与裴昭明进行任何徒劳的争辩,只是用那双重新归于死寂、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虚妄的空洞眼睛,无声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表达着最终的拒绝。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坚信自己选择的是一条唯一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的路,一条通往毁灭却也带着殉道般快意的路,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