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汉十六年·冬·西海北岸:
黎明再次降临西海北岸的荒原,但对于艰难东行的周云残部而言,每一天的日出都意味着新一轮的酷寒、疲惫,以及羌人游骑那如影随形、阴魂不散的袭扰。
队伍的人数仍在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减少,每一步都踏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界线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达到顶点时,东方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异动。
先是数面熟悉的、迎风猎猎作响的汉军赤旗!紧接着,是如同移动森林般密集的枪戟寒光!最后,是庞大而严整的骑兵集群掀起的、遮天蔽日的雪尘!
一支规模远超他们想象、军容鼎盛、杀气腾腾的汉军主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一名眼尖的哨骑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却又充满狂喜的呐喊!
这声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濒死的队伍!
所有残存的汉军士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支越来越近、旗帜鲜明、甲胄闪亮的军队,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许多人因极度激动和虚弱而直接瘫倒在地,失声痛哭。绝望的冰层在那一刻彻底碎裂,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委屈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那些一直如同跗骨之蛆般骚扰周云部的西海本地羌人骑兵,也看到了这支突然出现的汉军生力军。他们的反应,与汉军截然相反。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周云残部,而是一支装备精良、养精蓄锐、散发着滔天杀气的虎狼之师!尤其是当“公孙”、“张”等将旗以及那面代表着强大边军的旗帜清晰可见时,羌人心中最后一点斗志彻底灰飞烟灭。
“跑!快跑啊!”
“汉人的大军来了!”
根本没有任何交战的意思,甚至没有试图放箭阻挠,这些羌人骑兵发出一片惊恐的尖叫,如同受惊的麻雀般,瞬间调转马头,向着四面八方狼奔豕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眨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持续了数日的骚扰和压力,在真正的帝国精锐面前,顷刻间烟消云散,一触即溃。
公孙遗与张说一马当先,率领亲卫铁骑,率先冲到了周云残部的面前。
当他们真正看清眼前这支部队时,所有援军将士,包括久经沙场的公孙遗和张说,都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和心如刀绞。
这哪里还是一支军队?
眼前的人群,衣衫褴褛,几乎所有人身上的征袍和皮袄都破烂不堪,沾满了 粘腻的血污和泥泞。
他们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许多人脸上、手上带着严重的冻疮和尚未愈合的伤口。他们的武器残破不堪,环首刀卷刃,长矛折断,盾牌破碎。
许多士兵相互搀扶着才能站立,更多的人直接坐或躺在雪地里,望着援军,脸上是混合着茫然、喜悦和极度疲惫的神情。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惨烈之气,扑面而来。
周云在亲兵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上前。他原本威武的身躯此刻佝偻着,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将领的锐气。
他看着公孙遗和张说的将旗,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噎。
公孙遗和张说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周云面前,齐齐躬身行礼:“末将公孙遗(张说),奉令前来接应大总管!大总管辛苦了!”
周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支军容整齐、兵强马壮的援军,再回头看看自己身边这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只剩下一口气的弟兄,巨大的反差和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统帅,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粗糙的脸颊滑落,瞬间冻结成冰。
他伸出颤抖的手,扶起二人,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弟兄们…总算…总算…”
他哽咽着,无法成言,只是重重地拍打着公孙遗和张说的手臂。
短暂的激动过后,随军的书记官和军官们强忍着悲痛,开始快速清点周云残部的人数。
过程沉默而压抑。数字被一级级汇总上来,最终报到了三位主帅面前。
“…禀…禀各位将军…”书记官的声音带着哭腔,“西征大军…现存…现存将士…九千七百余人…其中,重伤难行者…约两千…”
九千七百余人!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出发时的六万大军!一路血战、突围、严寒、饥饿…最终走到这里的,竟不足万人!这是何等惨烈的损失,何等悲壮的行军!
周云听到这个数字,身体猛地一晃,险些栽倒,被身旁的亲卫死死扶住。他闭上双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远处,巍峨连绵、白雪皑皑的祁连山脉沉默矗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可怕穿越。他的泪,是为那五万多永远留在雪山和荒原上的英魂而流。
整个场面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咽。
公孙遗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恸,沉声道:“大总管,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向前。此地不宜久留,羌人虽溃,然其势犹存,恐有反复。我军当速速回师,方为上策。”
张说也点头附和:“公孙将军所言极是。请大总管允准,由末将部为前锋开路,公孙将军部护卫中军,护送大总管及所有将士,即刻东归!”
周云努力平复情绪,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一丝决断:“好!依二位将军之言!回师!回家!”
命令迅速下达。
援军将士们默默地行动起来。他们拿出自己的备用皮袍、粮食和清水,分发给那些几乎冻饿至死的同袍。
他们小心地将重伤员抬上缴获的羌人马匹或临时制作的拖架。行动井然有序,充满了对这群创造了奇迹也经历了地狱的战友的无声敬意。
很快,庞大的队伍再次开拔。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逃亡,而是带着悲怆与希望的归途。
张说率领一万河套铁骑为前锋,锐气十足,扫清一切可能存在的障碍。
公孙遗的五千骑兵则护卫在两翼和后方,警惕地注视着远方。
周云和他的九千余名残兵,被保护在队伍的最中央。他们步履依旧蹒跚,但眼神中已经重新燃起了生的光芒。
队伍向着东方,向着祁连山,向着家的方向,缓缓而行。身后,只留下西海那抹冰冷的蓝色,以及雪原上那条漫长而血腥的足迹,无声地见证着这场帝国边军史上最为惨烈、也最为坚韧的远征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