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元年·深冬·长安·未央宫·宣室殿(椒房殿后续)
绣衣直指邴吉带来了关于辽东和李广利部的信息。这让刘据不得不再次召集重臣商议对策。
这一商议就是两个多时辰,等到刘据再次来到椒房殿时,天色已经晚了,众人都已经用过了晚膳。
椒房殿内短暂的温情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迅速恢复了属于帝国权力中心的深邃与冰冷。
靖难帝刘据脸上的慈父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沉静与锐利。他示意侍从带孙儿孙女去偏殿休息,殿内只余卫皇后、皇妃史良娣,大皇子刘进、王翁须及几位心腹宫女。空气仿佛凝固,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重大决策。
刘据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长子刘进身上。这个曾困于博望苑的少年,眉宇间虽添了沉稳,但眼底深处那份经历剧变后的迷茫与不安,依旧清晰可见。
刘据深知,温室的花朵无法承受帝国的风雨,未来的储君,必须在真正的惊涛骇浪中淬炼筋骨,磨砺心志。
“进儿。”刘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穿透殿内的寂静。
“儿臣在。”刘进立刻躬身,身体微绷。
“博望苑的日子,是磨难,亦是天赐的历练。”刘据缓缓道,目光如炬,“生于帝王家,安逸是鸩毒,忧患方为良药。巫蛊之祸的血腥,长安剧变的诡谲,漠北烽烟的残酷,辽东局势的复杂……这天下,远比经史子集描绘的更加凶险,更加莫测。你,准备好了吗?”
刘进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胸中热血翻涌,眼中迷茫被一股决然取代:“儿臣明白!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为大汉效力,万死不辞!”
“好!”刘据赞许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随即转为凝重,“然纸上谈兵终是空谈。为君者,需知兵戈之利钝,需晓黎民之疾苦,需明天下之大势。更需……亲历沙场,洞察秋毫,于血火中铸就铁骨!”
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意已决!敕命大皇子刘进,为东北道行军监军!即日整备,三日后启程,奔赴辽东!入……征北将军赵充国麾下!听其节制,行监军之责!”
“东北道?!辽东?!赵充国帐下?!”刘进心中剧震,瞳孔骤然收缩。这绝非清贵闲职!那是直面匈奴左部、卫氏朝鲜、乌桓还有鲜卑等部落。辽东错综复杂局势的最前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是随时可能血染征袍的修罗场!
卫太后端坐软榻,雍容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深切的忧色,但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与默许。她深知,这是帝王之路必经的荆棘,是孙子必须跨越的深渊。
史良娣脸色瞬间苍白,纤手下意识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辽东苦寒,战事凶险,刀剑无眼,自己的儿子竟然要跑到那样的地方去监军,这让她怎能不忧心如焚?
“父皇……”刘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儿臣……恐才疏学浅,经验不足,难当此重任,有负父皇厚望……”
“难当也要当!”刘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般的威严,“朕在你这个年纪,已随军出征,亲冒矢石,深知将士血泪,社稷艰难!你身为储君,未来的一国之主,岂能安居深宫,不识兵戈,不谙世事?!此去辽东,便是你脱胎换骨,铸就帝王之基的开始!”
他走到刘进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视儿子双眼深处:
“赵充国!国之柱石!朕之肱骨!其智勇冠绝三军,沉稳如山岳,用兵如神鬼莫测!此次漠南佯攻,以十万铁骑牵制匈奴主力,为李广利残部赢得生机,便是其谋略胆识的明证!你跟着他,要用心学!学他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学他如何治军严明,体恤士卒!学他如何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此乃千金难买的帝王之学!”
“辽东!非止苦寒之地!乃我大汉未来经略东北,威慑朝鲜,乃至图谋更远方的战略要冲!卫氏朝鲜,首鼠两端!匈奴左部,流窜为患!乌桓与鲜卑狼狈为奸,地方豪强,盘根错节!其局势之诡谲,远胜漠北!你此去,要睁大双眼,竖起耳朵,用心去看,去听,去体悟!何为边疆之患?何为治理之难?何为……帝王肩头那重于泰山的责任!”
“监军之职!非是让你去颐指气使,更非让你去安享尊荣!是让你去历练!去学习!去……替朕!看住东北的门户!看住赵充国这柄国之利刃!更要死死看住即将抵达辽东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提到“李广利”三字,刘据的语气骤然转冷,如同冰封的刀锋。
“李广利……”刘进心头一凛。
“此人!桀骜难驯,拥兵自重!虽暂为朝廷所用,然其心……如九幽寒冰,深不可测!”刘据声音低沉,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身在辽东,要如影随形,密切留意其一举一动!若其有不轨之心——或暗通匈奴,或勾结朝鲜,或残虐地方,动摇军心民心务必第一时间,以最隐秘之方式,密报于朕!绝不可让其再生祸端,荼毒我大汉边疆!”
刘据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稍缓,却蕴含着更深沉的期许与如山重压:
“进儿!此去辽东,关山万里,凶险莫测!然此乃你成长的必经之路!是朕对你的信任!更是对你的考验!”
“记住!你!是大汉的皇子!是朕的儿子!更是这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
“莫负朕望!莫负天下!”
刘进迎着父亲那深邃如海、充满期许与重托的目光,感受着那沉甸甸的信任与如山岳般的责任,心中的惶恐与不安,竟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豪情与昂扬斗志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
“儿臣!领旨!”刘进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掷地有声,“谢父皇信任!儿臣定不负父皇厚望!必竭尽全力,向赵将军虚心求教,体察辽东民情军务,监视李广利动向,为大汉守好东北门户!若有差池,儿臣……提头来见!”
“好!”刘据眼中终于流露出真切的欣慰,“起来!速去准备!三日后,朕亲送你出城!”
“诺!”刘进起身,再无半分犹豫,眼中只剩下昂扬的斗志与坚定的决心。
卫皇后看着孙子挺拔如松的背影,眼中交织着欣慰与不舍。史良娣紧咬下唇,强忍泪水,默默为丈夫整理衣襟。
刘据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如渊。将太子派往辽东,绝非一时兴起。此乃一石三鸟之策:
让大皇子在最险恶的边疆前线,跟随赵充国这位最沉稳老练的名将学习真正的帝王之术、统兵之道,在血与火中淬炼成真正的帝国继承人。
以大皇子监军身份,名正言顺地监视、制衡桀骜不驯的李广利,防止其拥兵自重,再生事端。大皇子身份尊贵,足以震慑李广利及其部将。
辽东乃未来帝国经略东北亚的战略跳板。大皇子亲临其境,熟悉地理民情,结交边将,为将来彻底解决朝鲜问题、稳固东北边防打下坚实基础,提前布局帝国未来数十年的东北战略。
家国天下,帝王心术,尽在这一步看似温情实则冷酷的棋局之中。刘据负手而立,望向东北方向的风雪,仿佛已看到那即将在辽东上演的、由他亲手布下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