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季知棠于县城家中,品尝那碗慰藉身心的冬至饺子时,远在季家村的季庆家里,也正进行着一日之中最寻常的晚饭。
桌上摆着几样菜:一碟清炒菘菜,一碗蒸熟的咸鱼干,一盆几乎看不见油花的萝卜汤,还有一小碗自家腌的咸菜。这便是郑小兰忙完一整天农活和家务后,拖着疲惫身子赶做出来的晚饭。
虽是再简单不过的菜色,但咸鱼蒸得火候恰好,咸香适度;菘菜炒得碧绿,保留了脆嫩;就连那萝卜汤,也因着她舍得时间慢慢煨煮,带着一股清甜。她的手艺,在有限的食材里,已然算是出挑。
然而,桌旁的丈夫季庆、儿子季大恒和儿媳阿梅,却都皱着眉头,筷子在碗里扒拉来扒拉去,脸上写满了嫌弃。
“啧,又是咸鱼,又是萝卜,娘,您就不能换个花样吗?早就吃腻了!”季大恒年轻,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烦躁。
季庆没说话,但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那碟咸鱼推得远了些。
儿媳阿梅小声嘀咕,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天天都是这些,一点胃口都没有……”
郑小兰端着最后一碗粥从厨房出来,听到这些话,脚步顿了顿,嘴唇微微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粥放在自己常坐的、靠近厨房门的位置上。
她转身回去拿筷子的功夫,再出来时,桌上那碟原本分量就不多的咸鱼已经见了底,炒菘菜也只剩些汤水,萝卜汤里的萝卜块被捞得七七八八。
她沉默地坐下,就着那点残羹冷炙,小口小口地喝着自己那碗稀薄的粥。粥是温的,菜是凉的,吃进胃里,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涩意。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村子里一片寂静,郑小兰便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还在酣睡的家人,先去灶间生火做早饭——熬一大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热上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
等天色微亮,她便忙着喂鸡,清理积了一夜的鸡窝,那股禽类特有的腥臊气味弥漫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接着,她又要将家里养的几只鸭子赶到村边的水田里去。
等她忙完这些,回到灶间准备吃早饭时,锅里留给她的,依旧是些稀汤寡水的粥底和两个最小的饼子。家人吃完从不会顺手将饭菜温在锅里,此刻入口的粥饭早已凉透,带着一股淀粉凝固后的板结感。
但她不能不吃,家里不富裕,一天只正经吃两顿,这顿早饭若不吃,一上午的农活根本撑不下来。她就着点咸菜,将冰冷的食物囫囵咽下,那寒意仿佛能透过胃,传到四肢百骸。
上午的活计依旧排得满满当当。她要清洗一家四口换下来的、沾着泥土汗渍的衣物,在冰冷的河水里一遍遍揉搓;要去菜地里看看长势,拔掉些杂草;还要去附近的山脚边,背回一捆沉甸甸的、用来引火的枯枝柴禾。
当她背着那捆几乎要将她瘦弱身躯压弯的柴禾,步履蹒跚地路过村口时,看见几个人正围在告示栏前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厨艺课”、“面点课”。郑小兰心中一动,放缓了脚步,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
同村的年轻后生黑子认得她,见她过来,热情地招呼道:“小兰婶子,你也来看告示啊?”
郑小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黑子,你们在看啥呢?婶子不识字,这上面说的啥厨艺课、面点课,是咋回事?”
黑子立刻来了精神,声音也拔高了些:“婶子,是好事!昨天县城里来了个叫‘百工馆’的,到咱村来招生啦!说是教人做菜、做面条点心这些手艺活!听说报了名,学成了,人家还给推荐活计呢!一天能挣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想了想,又缩回一根,肯定地说,“对,一百文!一天一百文!”
一天一百文!郑小兰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眼睛都瞪大了些。她小心翼翼地问:“黑子,那……那报这个名,要钱吗?”
黑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婶子,你说啥胡话呢?这等好手艺,哪能白学?自然是要钱的!”
郑小兰的心提了一下,追问道:“婶子不识字,还是黑子你聪明,你快帮婶子看看,得要多少钱?”她语气里带着恳求。
黑子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他虽然也就认得自己名字,但昨天季知棠他们宣讲时,他听得仔细,此刻便拍着胸脯道:“我记得!一年十八两!”
“十八两?!”郑小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
黑子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补充道:“不过那些招生的官人也说了,要是家里实在困难,可以申请什么‘助学贷’,头两年还钱不要利息。”
郑小兰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家里现在满打满算,所有的积蓄也就二十二两银子,这还是她和孩子他爹省吃俭用、儿子儿媳偶尔打点短工才攒下的,是预备着应急或者将来生孙子时用的。这十八两,几乎用掉绝大多数!
黑子见她神色变幻,试探着问:“咋了婶子?你想给你家小子报名吗?不过……你儿子好像年纪大了些吧?”
郑小兰连忙摆手否认:“没,没,我就随便问问。”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这个……还有年龄限制吗?”
黑子挠了挠头:“那倒没听说。不过你看昨天报名的那几个,不都是半大的小子丫头吗?年纪大了,怕是学东西慢,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吧?”
郑小兰眼神黯淡了一下,低声道:“那倒也是……”她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那这个百工馆,靠谱吗?”
“靠谱!绝对靠谱!”黑子语气肯定,“昨天衙门的官差都跟着一起来了呢!听说学完了,还能拿到盖着县衙大印的什么‘百工认证’文凭!而且,婶子你知道这百工馆的馆长是谁吗?”他神秘地压低声音,凑近郑小兰耳边。
郑小兰好奇地侧过头:“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