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贴着岩壁爬行,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尖刮擦着风化的石头表面,又像是沙粒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浸润后缓慢流动的摩擦音。它不尖锐,却无孔不入,在死寂的岩林中回荡、叠加,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队伍紧贴着一处向内凹陷的岩壁,骆驼被强按着跪伏在地,士兵们屏住呼吸,手指紧扣着武器,眼睛瞪大到极限,试图在浓稠的黑暗中分辨出什么。
刑泽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旁边一块蘑菇状岩柱的顶端,像一只融入夜色的夜行动物。他伏低身体,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片刻后,他用手势向下方传递信息:
数量多。小。在岩壁表面移动。未直接靠近。
黑胡子将火铳架在一块岩石的缝隙中,独眼凑近简陋的照门,但黑暗吞噬了一切可见光,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放弃了瞄准。“太暗了,看不见。但听声音,像是‘石鳞蝎’……可那玩意一般只有手指长,而且怕冷,夜里该钻在沙底睡觉才对。”
“又是污染?”赵云澜背靠岩壁,手中紧握着那把家传匕首,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雷娜·伊莎尔。
女祭司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紧盯着黑暗。她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掌心向上平摊在膝上,呼吸缓慢而深长。篝火熄灭后,寒冷迅速夺走体表的温度,但雷娜的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眉头紧蹙,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压力对抗。
她在尝试调适——不是适应沙漠的物理环境,而是适应这片被“暗日之痕”扭曲的原力场。
在她闭目感知的世界里,现实的地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错综复杂、狂暴混乱的能量流。沙漠之夜的原力如同被冻结的狂风,凛冽、稀薄、充满尖锐的冰碴。属于“光明”的部分,本应温暖、疗愈、有序,此刻却像破碎的镜子,散落在广袤的黑暗原力之海上,每一片都反射着冰冷、孤高、甚至略带敌意的星光。而黑暗原力,并未如预想中那样在夜晚汹涌澎湃,它沉淀在更深处,像粘稠的石油,缓缓流淌,散发着古老、沉闷、以及一种……饥饿的波动。
更让她不安的,是那些在岩壁表面爬行的生物所散发出的“信号”。那不是正常的生命原力,而是一种扭曲的、刺眼的“噪点”。它们像是被强行注入了某种不稳定的能量,光与暗在其体内粗暴地混合、冲突,形成一种不断逸散的、充满攻击性的扰动。这种扰动让她想起日冕方舟核心那块被侵蚀的水晶——同源,但更微弱、更混乱。
她试图引导一丝游离的光明原力,在营地周围布下一层最基础的精神警戒网。这原本是她熟练掌握的神术,在此刻却艰难无比。稀薄的光明原力像滑不留手的游鱼,而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污染生物的“噪点”则不断干扰着她的专注。每当她即将构建起一个能量节点,就有一阵尖锐的、充满恶意的精神波动扫过,将其扰乱、冲散。
不行。不能这样。
雷娜·伊莎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改变策略。女神殿的教导强调纯净、强调秩序、强调与光明原力的和谐共鸣。但在这里,绝对的纯净和秩序似乎行不通。她想起在日冕方舟核心,自己是如何冒险引导光暗双重力量来平衡狂暴能量的——那是一种本能的、近乎自杀的举动,却短暂地起了作用。
也许……在这里也需要某种“平衡”?
一个大胆的、近乎亵渎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她犹豫了一瞬,耳边仿佛又响起导师的告诫:“光与暗的界限不容模糊,祭司啊,警惕那甜美的低语,它通往的不是力量,而是堕落。”
但此刻,爬行声越来越近。同伴的呼吸声因紧张而粗重。没有时间犹豫了。
雷娜缓缓放开了对光明原力的竭力抓取,转而将感知的“触角”稍稍向下延伸,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流淌在更深层的、粘稠的黑暗原力。
一瞬间,冰冷、沉重、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吸引力包裹了她。无数低语般的杂音涌入脑海,不是清晰的话语,而是本能的嘶吼、痛苦的呻吟、贪婪的咀嚼声……那是沙漠本身千万年积累的死亡、干渴、遗忘,是生命在此挣扎又湮灭后留下的、沉淀的黑暗回响。
她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和恶心,没有吸收这些黑暗原力,只是“观察”它,感受它的“流动”。然后,她尝试了一个极其精细、危险的操作:不再试图从稀薄的光明原力中“抽取”力量构建节点,而是利用黑暗原力的“流动”,在其“表面”顺势“牵引”那些破碎的光明碎片,让它们像浮冰一样附着在黑暗的河流之上,形成一个极其脆弱、不稳定、却勉强覆盖了营地范围的感知层。
这不是神圣的结界,而是一种扭曲的、临时的“寄生”结构。
成功了。
几乎在感知层形成的瞬间,雷娜“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原力感知勾勒出的、热源图般模糊的景象。岩林之中,成百上千个拳头大小、散发着混乱能量微光的生物,正从四面八方的岩壁缝隙中涌出。它们的外形介于蝎子和甲虫之间,体表覆盖着与岩石颜色相近的灰褐色几丁质甲壳,尾部有一根闪烁着不祥暗紫色微光的短小尾刺。它们移动迅速,彼此间似乎有某种信息素沟通,行动协调,正呈扇形向队伍藏身的位置包围过来。
更远处,在岩林更深的黑暗里,还有几个更大的、缓慢移动的阴影,散发着更强的污染波动,像是这些小型生物的“母巢”或指挥单位。
“数量……超过三百。”雷娜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压抑的颤抖,“小型,有毒刺,从岩缝中来。还有三个更大的,在后面,约五十步外。”
她的突然开口让众人一惊,但信息内容立刻让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三百?!”卡尔的声音变了调。
“能判断弱点吗?”赵云澜立刻追问。
雷娜闭眼又瞬间睁开,感知层在剧烈波动,维持它消耗巨大。“它们体内的能量很不稳定……光明与黑暗冲突。也许……纯净的光明冲击可以引发它们内部的能量紊乱,但需要精确的时机和足够的强度。或者……彻底的黑暗吞噬,但那会引来更糟的东西。”
“那就用光!”黑胡子咬牙道,“老子带了几根矮人照明棒,砸开能爆闪三十秒,比火把亮十倍,就是有点烫手。”
“不够。”刑泽从岩柱上滑下,落地无声,“数量太多,闪瞎一部分,其他的会从侧面和后面涌上来。我们需要一个狭窄的、它们无法展开数量的地形。”
“岩林深处,东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缝通道,很窄,只容一人一驼通过。”黑胡子快速回忆地图,“穿过去是一片洼地,但不知道后面有什么。”
“总比在这里被围死强。”赵云澜当机立断,“黑胡子带路,刑泽断后,雷娜,尽量维持感知预警。其他人,保护骆驼和物资,跟紧!走!”
队伍再次动起来,在黑胡子的带领下,在奇形怪状的岩柱间快速穿行。骆驼被催促着小跑起来,蹄子在碎石地上磕磕绊绊,发出凌乱的声响。这声音似乎刺激了那些石鳞蝎,身后的悉索声骤然密集、加速!
“它们追上来了!”雷娜急促地说,她的脸色更白了,维持感知层的同时快速移动,对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负担。
“快!前面就是石缝!”黑胡子吼道。
前方,两块巨大的、倾斜靠在一起的风蚀岩形成了一道狭窄的、向下倾斜的裂缝入口,内部黑暗深邃,仅容一头骆驼勉强通过。
“骆驼先过!人跟上!”赵云澜指挥着。士兵们用力鞭挞、推搡着骆驼,让这些受惊的牲畜一头扎进石缝。轮到人时,缝隙更显狭窄,需要侧身挤入。
就在这时,第一波石鳞蝎从岩柱的阴影中涌出,如同灰褐色的潮水,瞬间漫过众人刚才站立的地方。它们尾刺的暗紫色微光在黑暗中连成一片诡异的星点,窸窣的爬行声汇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快进去!”刑泽守在石缝入口外侧,短刃在手,刃身上的青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甚至发出低沉的嗡鸣。他没有主动攻击潮水般涌来的蝎群,而是将短刃猛地插进脚前的岩地!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古老威严的波动以短刃为中心扩散开来。冲在最前面的石鳞蝎群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壁,甲壳碎裂的声音噼啪作响,混乱的能量微光瞬间熄灭一片。但后面的蝎群毫无畏惧,踩着同类的尸体继续涌上,那无形壁垒在数百只污染生物的冲击下剧烈晃动,刑泽的额头也渗出汗水。
“刑泽!进来!”赵云澜在石缝内大喊。
刑泽拔出短刃,身形向后急退,瞬间没入石缝。几乎同时,蝎潮淹没了入口。
石缝内部狭窄、压抑,仅凭几根矮人照明棒的光芒照亮。众人气喘吁吁地向深处挤去,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甲壳与岩石摩擦的声音——蝎群正在试图挤进石缝!
“这缝有多长?”赵云澜问。
“不清楚,地图上只标了个大概!”黑胡子在最前面,用肩膀顶开一处卡住骆驼的凸起岩石,“但肯定有尽头!快点!”
石缝曲折向下,坡度越来越陡,有时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稳住身体。骆驼惊恐的嘶鸣和挣扎让前进更加困难。身后的摩擦声越来越近,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带着金属腥味的酸腐气息。
雷娜被一名士兵搀扶着,她的感知层在石缝这种充满混乱岩石能量的环境中更难维持,已经濒临崩溃。她咬紧牙关,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来时的方向,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构建稳定的结构,而是将自己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光暗“寄生”感知层,猛地向内压缩,然后向着涌来的蝎群释放!
这不是攻击,而是一次强力的、无序的原力干扰。
“闭眼!”她尖声喊道。
下一秒,一片无声的、混杂着破碎光斑和黑暗涟漪的波动,顺着狭窄的石缝向前席卷!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但冲在最前面的石鳞蝎群,体表那混乱的能量微光骤然变得极度不稳定,忽明忽暗,然后——
“噗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但密集的爆裂声响起,像是无数个小小的气泡被戳破。最前面的数十只石鳞蝎甲壳内亮起短暂的红光,然后迅速黯淡、碎裂,变成一地失去活性的残渣。后面的蝎群明显混乱了一下,互相冲撞,推进速度骤减。
雷娜释放完这次干扰,身体一软,几乎瘫倒,被旁边的士兵及时扶住。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额发被汗水浸透。
“雷娜!”赵云澜回头看到,心下一紧。
“……快走……它们……只是暂时混乱……”雷娜气若游丝。
“前面!有光!是出口!”黑胡子兴奋的喊声从前方传来。
众人精神一振,奋力向前。果然,石缝在前方不远处豁然开朗,朦胧的、带着淡淡紫红色的天光从外面透入。
当他们终于挤出石缝,冲进一片相对开阔的砂石洼地时,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瘫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虽然寒冷但自由的空气。
洼地呈碗状,直径约百步,周围是高耸的岩壁,头顶是一小片被岩壁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夜空,几颗星子在淡淡的紫红色天幕上闪烁。这紫红色的天光并非来自星辰,而是从洼地中央散发出来的。
那里,有一小片稀疏的、奇特的植物。
它们只有半人高,茎秆呈半透明的紫色,叶片细长如针,表面覆盖着银白色的绒毛。每一株的顶端,都开着一朵散发着柔和紫红色光芒的小花,花心处有细微的、星尘般的光点缓缓飘散。这些花朵的光芒汇聚在一起,照亮了这片小小的洼地,也带来一股奇异的、略带甜腥的香气。
“这是……‘星夜兰’?”黑胡子惊讶地走近,独眼瞪大,“只在古籍里见过,传说只在最纯净的星空下、远离一切污染的地方生长。可这里……”他看了看周围被污染生物包围的岩林,又看了看这些显然带着魔法光泽的植物,“不对劲。”
刑泽没有放松警惕,他守在石缝出口处,短刃横在身前,警惕着可能追出的蝎群。但石缝内一片寂静,那些石鳞蝎似乎没有追出来,只是在入口处徘徊,发出不甘的窸窣声,却不敢踏入这片被星夜兰光芒照耀的洼地。
“它们……不敢进来。”雷娜在士兵的搀扶下坐起,虚弱地看着那些光芒柔和的花朵,“这些植物……散发着非常纯净的、微弱的星辰原力。虽然很弱,但似乎能中和或者驱散那些污染生物的混乱能量。”
赵云澜走到一株星夜兰旁,仔细观察。花朵的光芒确实给人一种宁静、洁净的感觉,与他怀中星陨罗盘偶尔散发出的星辰之力有微妙相似,但更加温和、自然。他注意到,在星夜兰丛的中央,地面的砂石颜色也更深,几乎是纯黑色,隐约有一些极其细微的、银色的脉络在砂石间闪烁。
“这片洼地……可能是一个天然的‘净化点’。”赵云澜推测道,“也许是某种地质构造,也许是古代遗留的什么装置,汇聚了相对纯净的星辰之力,生长出了这些星夜兰。它们的光芒形成了一个保护性的区域,让那些被污染的生物不敢靠近。”
“那我们暂时安全了?”卡尔满怀希望地问。
“暂时。”黑胡子泼冷水,“但谁知道这片花能撑多久?而且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食物和水有限,天亮后我们还得想办法离开。”
赵云澜点头,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同伴,最后落在虚弱的雷娜和仍在警戒的刑泽身上。“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整。轮流守夜,刑泽,你和我第一班。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处理伤口。雷娜……”他走到女祭司身边,蹲下,“你怎么样?”
雷娜勉强笑了笑:“精神力透支,休息一下就好。但……”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我刚才用的方法……不是女神殿教导的。我借助了黑暗原力的‘流动’来引导光明碎片。虽然暂时击退了蝎群,但我能感觉到……那低语,更清晰了。它在告诉我,我可以做得更多,可以……更有效率地使用两种力量。”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恐惧。
赵云澜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的小皮囊,倒出两粒暗红色的药丸。“家传的安神药,对恢复精神有些帮助。先别想那么多,休息。路要一步一步走,力量也是一样。至少今晚,你救了大家。”
雷娜接过药丸,就着水囊吞下,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看着赵云澜,轻声问:“赵云澜,如果你的家族使命,最终要求你使用某种……危险、甚至可能堕落的的力量,你会用吗?”
赵云澜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向洼地上方那一小片紫红色的、被星夜兰光芒晕染的夜空,许久,才缓缓说道:“我祖父的日记里,充满了对自己鲁莽使用力量的悔恨。但他也写道:‘有时,选择不在善与恶之间,而在一种罪恶与另一种罪恶之间。’”他收回目光,看向雷娜,“我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现在必须活下去,必须走到日冕方舟,必须弄清楚这一切的根源。在这条路上,我们需要你的力量,无论是光,是暗,还是两者之间那道脆弱的平衡。”
他站起身:“先休息吧。明天,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雷娜点了点头,裹紧毯子,靠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药力开始发挥作用,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低语,但这一次,它似乎不再那么充满诱惑,而是变得……更加复杂,更加古老,带着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类似悲悯的叹息。
洼地中,星夜兰无声绽放,紫红色的光芒温柔地笼罩着这群伤痕累累的旅人。石缝之外,污染生物的骚动渐渐平息,仿佛这片小小的净土,是这片被诅咒的沙漠中,最后一个温柔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