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岩圈中心升腾,舔舐着逐渐沉入墨蓝的夜空。
篝火燃料稀缺——黑胡子只允许点燃最小的一堆,用的是士兵们收集来的几捧干透的驼粪和寥寥几段枯死的沙棘根。火焰因此显得吝啬而顽强,橙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巨岩背风面这一小片营地,将围坐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如同远古洞窟中的壁画。
寒冷来得迅猛而彻底。白日的灼热仿佛只是个遥远的幻觉,此刻的寒意从裸露的岩石深处渗出,从无遮无掩的夜空中倾泻而下,穿透层层衣物,直刺骨髓。士兵们裹紧罩袍和毯子,尽可能靠近火堆,牙齿仍忍不住微微打颤。
只有骆驼,这些沙漠之舟,安静地跪卧在营地最外围,用它们厚实的皮毛和缓慢的新陈代谢对抗严寒,偶尔发出满足的、反刍的咕噜声。
赵云澜坐在火堆旁,膝上摊开着那本从日冕方舟带出的金属封皮日记。日记在篝火映照下泛着黯淡的铜色光泽,边角因年代久远而微微卷曲。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将手掌覆在封面上,感受着那非金非石的材质传递来的、恒定的微凉。这触感总让他想起祖父书房里那些从不允许他触碰的暗格中的物件——同样的冰凉,同样的沉默,同样承载着家族讳莫如深的重量。
“看出什么了?”黑胡子坐在对面,正用一块油石仔细打磨他那柄多管火铳的击发机构,金属摩擦声细碎而有节奏。矮人似乎对寒冷毫不在意,只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皮质背心,裸露的粗壮胳膊上汗毛在火光中泛着红光。
“还没看。”赵云澜收回手,目光扫过营地。刑泽不在火堆旁,他在更高的岩顶警戒,身影融入夜色,只有偶尔调整姿势时,青铜短刃会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星光。雷娜·伊莎尔坐在稍远些的地方,闭目冥想,双手平放膝上,指尖有极其微弱、时明时暗的白光流转,似乎在尝试与沙漠夜晚那稀薄而狂躁的光明原力建立某种艰难的连接。几名士兵轮流值守在骆驼圈外围,裹着毯子,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那你在等什么?等它自己把字蹦出来?”黑胡子哼了一声。
“在等……一个合适的心境。”赵云澜实话实说。经历了白天的沙虫袭击和“暗日之痕”的警告,他需要片刻沉淀,才能以足够冷静、抽离的心态去面对祖父——或者说,那位两千年前的同名先人——留下的、可能更加令人不安的记录。
他最终深吸了一口清冽寒冷的空气,翻开封面。
日记的内页纸张是一种奇特的、柔韧的皮质,历经两千年岁月而不朽,墨迹是暗沉的红褐色,隐隐带着铁锈与某种香料混合的气味——很可能是用特殊药剂处理过的血液书写。字迹起初工整,带着学者特有的清晰和节制,记录着进入沙漠的初衷、队伍组成、最初的发现。
“……第七日,抵达‘赤砂海’边缘。星象与‘钥匙’(指星陨罗盘)的指向吻合。队员士气尚可,但向导托卡开始表现出不安,他反复提及部族传说中的‘暗日之灾’,警告我们正在走向被太阳遗弃之地。我试图以理性安抚,但心底,那自离开安魂城便萦绕不去的低语,似乎在这片红色沙海中变得清晰了些许……”
赵云澜快速浏览着前期的日常记录,直到日记中途,笔迹开始发生变化。工整逐渐被一种急促、力透纸背的潦草取代,字里行间透出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兴奋。
“……难以置信!岩壁上的符号,与家族密卷中关于‘原初熔炉’的描述惊人相似!哈林(推测为队友)认为这只是古代太阳崇拜的变体,但我确信,我们触及了比精灵陵墓、比哈迪斯迷宫更接近世界本源的东西!诸神并非凭空造物,他们利用、改造、甚至……囚禁了某种更古老的力量!十二神迹,或许并非颂歌,而是镣铐……”
看到这里,赵云澜的心跳漏了一拍。祖父(或先人)的推断,与他在哈迪斯迷宫中逐渐拼凑出的真相碎片不谋而合。他继续往下翻,翻动的动作因急切而略显粗暴。
日记的后半部分,字迹越发狂乱,夹杂着大量涂改、插入的短语和意义不明的简笔画。叙述开始跳跃,时间感模糊。
“……能量读数异常……水晶在低语……不,不是低语,是尖叫!被束缚的、痛苦的尖叫!……托卡疯了,他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喉咙,血喷在仪器上,仪器反而稳定了?……光明与黑暗并非对立,它们是同一枚硬币被暴力撕裂的两面……我们打开了不该打开的匣子……”
“……它在生长。黑色的脉络,像血管,像裂痕,在水晶内部蔓延……我们尝试隔离,但能量反馈……哈林被吸干了,就在我眼前,变成一具裹着衣服的灰烬……是我的错,我不该相信那些碎片化的家族记录,不该以为我们能‘控制’……”
最后几页,几乎全是狂躁的、重复的短句和警告,夹杂着痛苦的自责和濒临崩溃的呓语。最终的血字警告,赵云澜早已在方舟核心看过,但在此刻的篝火旁重读,那潦草笔画间透出的绝望和惊惧,依然让他指尖冰凉。
他缓缓合上日记,闭了闭眼。火光在眼皮上跃动,却驱不散心底泛起的寒意。日记证实了他的许多猜测,但也带来了更多、更沉重的疑问。祖父的团队显然试图“利用”日冕方舟的力量,结果导致了灾难性的泄漏和污染,甚至可能加速了“混沌吞噬者”碎片的活跃。而他们现在,正沿着同一条路走向同一个地方,甚至可能面临更糟的局面——因为污染已经扩散,怪物已经滋生。
“脸色比冻僵的蜥蜴还难看。”黑胡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矮人已经磨好了火铳,正往几个空弹壳里小心地填入自制的黑色火药和铁砂,“日记里写了什么好消息?”
“写了我们可能会死得很难看,而且死前可能先发疯。”赵云澜苦笑,将日记小心收进贴身行囊。
“哈!听起来像每次下矿坑前的矮人老歌。”黑胡子不以为意,将填好的弹壳塞进腰间的皮囊,“区别在于,矮人知道坑里有什么,至少有张草图。你们呢?两眼一抹黑,全靠一个嗡嗡叫的盘子和一本疯子的日记。”
“还有你。”赵云澜看向他。
黑胡子动作顿了一下,独眼在火光中眯起:“我?我是个拿钱办事的向导,外加兼职机械师和爆破手。别把我算进你们那些神神叨叨的家族使命里。我只要拿到报酬,活着回去,最好还能顺手捞点古文明的齿轮或者宝石。”
“你真的只是为钱?”赵云澜问得平静。
篝火噼啪响了一声。远处,一头骆驼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蹄子。
黑胡子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小子,在沙漠里,动机纯粹的人活得久。贪财,就是个很纯粹的动机。至于别的……”他耸耸肩,“等我们能活着走出赤砂海再说吧。”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负责看守骆驼的士兵卡尔发出压低声音的呵斥,伴随着骆驼不满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赵云澜立刻起身。
两人走过去,只见赵云澜骑乘的那头褐色骆驼——被黑胡子戏称为“倔骨头”的家伙——正试图把头伸出由行李和绳索构成的临时围栏,去够不远处岩缝里一丛干枯的、带刺的沙漠植物。卡尔正用力拉着缰绳阻止它。
“它从刚才就不安分,”卡尔无奈地说,“总想往外挣,喂它水和豆饼也不怎么吃。”
黑胡子走近,独眼上下打量了骆驼一番,又看了看那丛枯植物,忽然骂了一句:“蠢东西!那是‘夜啼棘’,白天看着干死了,夜里根茎会分泌一种致幻的汁液,吸引沙鼠来啃,然后沙鼠就晕乎乎地被藏在附近的蛇吃掉。骆驼吃了,轻则拉肚子腿软,重则产生幻觉发疯。”
“可它怎么会知道那东西有问题?”赵云澜皱眉。
“它不知道。”黑胡子摇头,“但它‘感觉’到不对劲。骆驼这玩意,看起来呆,实际上灵着呢。它们对危险的直觉,尤其是对‘不正常’的东西的直觉,比很多老探险家都准。”他拍了拍“倔骨头”的脖子,骆驼温顺地低下头,但眼睛依然瞟向那丛夜啼棘,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仿佛在警告。
“你的意思是……”赵云澜看向那丛在夜色中毫不起眼的枯草。
“这片岩台,看起来比沙谷安全。”黑胡子环视四周沉沉的黑暗,声音压得很低,“但恐怕有些我们感觉不到、它们能感觉到的东西。也许是残留的‘暗日之痕’污染,也许是别的什么古老的玩意。骆驼在警告我们,这里并不‘干净’。”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另一头骆驼也发出了不安的嘶鸣,开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稳住它们!”黑胡子命令道,“今晚守夜的人加倍!火不能灭!雷娜小姐!”他朝冥想的女祭司喊道,“别探太深!沙漠夜晚的原力流像布满漩涡的暗河,小心被卷进去!”
雷娜·伊莎尔缓缓睁开眼睛,指尖的光芒熄灭。她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清明。“我听到了。”她轻声道,“原力的‘声音’很混乱,有很多细微的、充满恶意的‘杂音’,来自地下,也来自……”她抬头望向星空,“……来自上面。”
几乎同时,岩顶上的刑泽如一片落叶般无声落下,落在火堆旁。“有动静。”他言简意赅,“西边,三里外,沙地有规律的微弱震动,不是风。正在靠近,速度不快,但方向明确。”
“数量?”黑胡子问。
“无法确定。震动源似乎……不止一个,但移动模式古怪,时聚时散。”刑泽的眉头罕见地微微蹙起,“不像野兽,也不像人。”
营地气氛瞬间紧绷。士兵们下意识地抓紧了武器,背靠背形成防御圈。骆驼们更加焦躁,需要用力安抚。
赵云澜迅速思考。夜战在陌生且可能被污染的环境中是下下策。但固守待援?这里没有援军。
“黑胡子,这片岩台,除了我们进来的沙谷,还有其他出口或易守难攻的地形吗?”
矮人快速回忆地图:“往东北方向,大约一里外,有一片更密集的风蚀岩林,地形复杂,有很多天然石缝和洞穴。但那里也更黑暗,更可能藏着别的东西。”
“和不明震动源相比呢?”赵云澜问。
黑胡子咬了咬牙:“至少岩林我们可以利用地形。这里太开阔,一旦被围,骆驼先乱,我们就被动了。”
“那就去岩林。”赵云澜果断下令,“立刻收拾必要物资,带上所有武器和一半的水。其余行李暂时藏在这块巨岩的裂缝里,做标记。动作要快,但要安静!”
命令下达,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刻高效行动起来。不到一刻钟,所有必要物资已打包上驼背(骆驼被强迫站起,发出不满的哼声),火堆被小心掩埋熄灭。在刑泽的引领下,队伍牵着骆驼,悄无声息地离开临时营地,没入岩石台地东北方向的黑暗中。
夜色浓稠如墨,只有稀疏的星光提供极其有限的照明。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乱石中跋涉,全靠刑泽和黑胡子惊人的方向感和夜视能力带路。骆驼走得磕磕绊绊,不断喷着鼻息,但似乎也感知到离开原驻地让它们稍微平静了一些。
走了约大半里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如同石笋森林般的风蚀岩群。奇形怪状的岩石在星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仿佛无数沉默的巨人。
“进去,找一处背面可靠的岩洞或石缝!”黑胡子低声道。
队伍刚刚进入岩林边缘,走在最后的刑泽突然停下,举手示意。
所有人瞬间静止,连呼吸都屏住。
寂静中,从他们来的方向,那片他们刚刚离开的岩台营地,传来了一种声音。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野兽的嚎叫。
而是一种……细微的、如同无数沙粒相互摩擦、又像是干燥的皮革被缓慢揉搓的……悉悉索索声。
那声音起初很微弱,但迅速变得清晰、密集,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这样的东西正在涌过岩台,包围他们之前的营地。
然后,传来木头和皮革被撕裂的声音——那是他们留下的、不便携带的行李。
骆驼们发出惊恐的呜咽,拼命往后缩。
黑暗中,刑泽的眼睛映着微弱的星光,他缓缓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
“不是地面。”
“是岩壁。”
“它们在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