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年三月,贝加尔湖南岸的积雪刚开始融化。
曾经雄踞漠北的喀尔喀三部——土谢图、车臣、札萨克,如今只剩下一片萧瑟。去年秋天那场决定性的战役,不仅摧毁了三部的军队,也击碎了草原贵族们最后的骄傲。
在色楞格河与贝加尔湖交汇处的一片高地上,还立着一顶金色的汗帐。
那是土谢图汗部最后一位汗王巴图孟克的遗物。这位汗王没有像车臣汗那样被俘,也没有像札萨克汗那样逃亡西伯利亚,而是在明军攻破主营时,端坐在汗位上,用一柄祖传的弯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按照蒙古习俗,汗王自戕的汗帐,三年内不得拆除,也不得再有人居住。所以这顶曾经象征着漠北最高权力的帐篷,如今孤零零地立在春风里,帐帘低垂,金色锦缎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汗帐前两百步,是新搭建的几十顶灰色帐篷。
这里住着喀尔喀三部残存的贵族们——十六个台吉、三十七个宰桑、五十四个那颜,以及他们的家眷、仆从,总共约八百人。他们都是在那场大战后主动投降、或者被俘后宣誓效忠的,按照草原规矩,他们本该被分散安置到各个部落为奴。
但张世杰给了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安排:全部集中到贝加尔湖畔,等待“新政”。
此刻,汗帐前的空地上,贵族们正聚集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
“已经等了五个月了,明国人到底想怎么处置我们?”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台吉压低声音问道,他是原车臣汗部的大将阿木尔。
“还能怎么处置?无非是让我们交出牛羊马匹,然后发配到偏远地方放牧。”另一个瘦高的宰桑叹气,“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可我听说……”一个年轻的那颜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明国那位天可汗,要在我们喀尔喀搞什么‘改土归流’。这词儿你们懂吗?”
贵族们面面相觑。
“改土归流”是汉人的说法,简单说就是废除土司、土官,改由朝廷派遣流官管理。这在西南土司地区推行过,但在草原上,闻所未闻。
“什么意思?不让我们当台吉、宰桑了?”阿木尔瞪大眼睛。
“恐怕不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让开。说话的是原土谢图汗部的老萨满乌云,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是喀尔喀最年长、最受尊敬的长者。
乌云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望向南方——那是归化城的方向:“我年轻时候,跟着商队去过一次汉地。在四川,见过朝廷怎么处置投降的土司:拆散部落,打乱编制,设州置县,派汉官来管。土司的儿子们,送到京城读书,学成了回来也只能当个芝麻小官。”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草原上,千百年来都是部落制。一个部落就是一个家,台吉是家长,宰桑是管家,那颜是头人。现在,明国人要把我们这个家拆了。”
四周一片死寂。
春风料峭,吹在脸上依旧寒冷。贵族们不约而同地裹紧了皮袍,但那种冷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年轻的那颜声音发颤。
“等。”乌云闭上眼,“等那位天可汗亲自来。我听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南方地平线上,忽然扬起了一道烟尘。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烟尘连成一线,像一条灰色的巨龙,正朝贝加尔湖方向滚滚而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明军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贵族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想跑回帐篷,有人想去牵马,但更多的人只是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支越来越近的军队。
很快,队伍清晰可见。
不是想象中的大军压境,只有约五百骑兵。但这些骑兵的装备让见多识广的喀尔喀贵族们倒吸一口凉气——清一色的玄色甲胄,马鞍旁挂着燧发短铳,腰间佩着制式马刀。队形严整,即使是在奔驰中,也保持着完美的楔形阵列。
队伍最前方,一面玄底金边的龙旗迎风招展。
龙旗下,是只带着十余名亲卫,便服简从的张世杰。
他没有穿亲王蟒袍,只是一身普通的青色劲装,外罩黑色披风。但那股久居上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威严,即使隔着百步也能清晰感受到。
队伍在汗帐前五十步停下。
张世杰翻身下马,目光首先落在那顶金色汗帐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才转向那群惶恐不安的贵族。
“哪位是乌云萨满?”他开口,用的是流利的蒙语。
老萨满颤巍巍走出人群,躬身行礼:“老朽乌云,拜见天可汗。”
张世杰上前两步,亲手扶起老人:“萨满不必多礼。本汗听说,您是喀尔喀最年长、最睿智的长者。今日前来,正要向您请教。”
这话说得客气,但乌云心里更加不安。他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太多先礼后兵的故事。
“天可汗折煞老朽了。”乌云低头道,“败军之民,不敢言智。”
“败军?”张世杰摇头,“草原上的规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本汗今天来,不是要把你们当寇,而是要把你们当民——大明的子民。”
他转身,面向所有贵族,声音提高:
“喀尔喀三部与大明为敌,罪在不赦。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本汗也不愿多造杀孽。今日给你们两条路——”
所有人屏住呼吸。
“第一条路,保持旧制。你们继续当台吉、宰桑、那颜,继续管着各自的部落。但从此以后,你们的牧场在哪里、能养多少牛羊、甚至儿子能不能继承爵位,都要由都护府说了算。而且,每年需纳贡马匹三千、牛羊五万、皮草十万张。”
贵族们脸色发白。
三千匹马、五万头牛羊、十万张皮草——这几乎是喀尔喀全盛时期三分之一的年产量!现在部落残破,人口锐减,去哪里凑这么多贡品?
“第二条路呢?”阿木尔忍不住问。
“第二条路,”张世杰目光扫过众人,“改土归流。废除台吉、宰桑、那颜这些旧爵位,打散部落编制,所有喀尔喀部众,无论贵族平民,一律编为‘旗’、‘佐’。每旗设旗主一人,由朝廷委派流官担任;每佐设佐领一人,可从你们当中选贤能者担任,世袭罔替。”
他顿了顿,继续道:“编旗之后,重新划分牧场,按人头分配牛羊。取消一切旧贡赋,改为按牧场的产出来征税,丰年多征,灾年减免。旗民子弟,可入都护府学堂读书,优秀者可入讲武堂、甚至进京入国子监。将来立功,一样可以封爵升官。”
这番话说完,贵族们全愣住了。
第一条路他们听得懂,就是传统的羁縻统治,但贡赋重得离谱。
第二条路……完全颠覆了草原千百年来的规则。废除世袭爵位?打散部落?朝廷派官来管?
“那天可汗,”乌云声音发颤,“我们这些老家伙……以后算什么?”
“算功臣。”张世杰看向老萨满,“乌云萨满,您若愿意,可以出任新设的‘喀尔喀宣慰使’,秩从三品,享朝廷俸禄。职责嘛……就是帮都护府安抚部众,推行新政。”
他又看向阿木尔等贵族:“你们当中,有才干、肯效忠的,可以竞选佐领。佐领虽不如台吉威风,但也是朝廷命官,子孙世袭,只要不犯大错,永保富贵。”
“那……竞选不上佐领的呢?”一个年轻贵族问。
“可以做普通旗民,也可以经商、做工、从军。”张世杰道,“本汗已经在塔拉淖尔建了商站,正缺懂蒙汉双语、熟悉草原的伙计。一个月工钱一两银子,干得好还有分红。”
一两银子!
不少贵族心里算了笔账:一个中等那颜,一年到头从部落收的贡赋,折合成银子也不过二三十两。现在去商站当伙计,一年就有十二两,还不用担风险……
“当然,”张世杰话锋一转,“如果有人不愿意选这两条路,也可以。本汗给你们第三个选择——”
他指向北方,贝加尔湖对岸那片苍茫的原始森林。
“去那里。深山老林,自由自在。但从此以后,你们就不再是大明的子民,也不再受都护府保护。沙俄哥萨克来了,你们自己挡;冬天没粮食了,你们自己熬。生死富贵,各安天命。”
这个选择,等于没说。
去年冬天,已经有一小撮死硬的喀尔喀贵族逃进了北边的森林。开春后,都护府的巡逻队发现了他们的营地——三十多人,冻死饿死了一半,剩下的也个个面黄肌瘦,见到明军就跪地求饶。
“我选第二条路。”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老萨满乌云。
“乌云爷爷!”阿木尔急了,“您……”
“我活了七十三年,见过喀尔喀最强盛的时候,也见到了它最衰亡的时候。”乌云缓缓道,目光扫过那顶金色汗帐,“强盛时,我们欺压弱小部落,为了草场杀人盈野;衰亡时,我们被更强者屠戮,妻离子散。这套规矩,该改改了。”
他转身,朝张世杰深深一躬:“天可汗肯给我们一条新路,是长生天的恩赐。老朽愿第一个归顺,第一个做这个‘宣慰使’。”
有乌云带头,其他贵族的心思都活络起来。
选第一条路,贡赋太重,迟早被压垮。
选第三条路,那是找死。
似乎……只有第二条路,虽然丢了些面子,但里子还在,甚至可能过得更好。
“我也选第二条路。”阿木尔第二个站出来。
“我也选……”
“还有我……”
很快,在场八十多个贵族,有六十多个表态愿意“改土归流”。剩下的二十来个,大多是年轻气盛、或者家族在战争中损失惨重的,还在犹豫。
张世杰点点头:“好。愿意归顺的,三天后到都护府临时衙署登记,领取新的身份文书。不愿意的,本汗给十天时间收拾,十天后必须离开贝加尔湖五十里范围。”
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为了庆祝新政,本汗带来了一份礼物。”
他招招手,亲卫从马背上卸下十几个木箱,打开。
里面全是书。
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册册用蒙汉双语编写的书籍。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写着:《大明律·蒙古例》。
第二本是《北疆农桑要术》。
第三本是《常见疾病防治》。
第四本是《蒙汉常用语对照》……
“这些书,会分发到每一个新编的旗、佐。”张世杰拿起一本《大明律》,“从今往后,草原上不再只靠祖宗规矩说话,也要靠律法说话。偷盗怎么罚、伤人怎么判、草场纠纷怎么调处,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贵族们看着那些书,心情复杂。
他们中识字的不多,但都知道,这些薄薄的册子,比刀剑更锋利——它们要斩断的,是草原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传统。
“报——!”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南方疾驰而来。马上的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启禀天可汗!塔拉淖尔急报!昨夜驿站遭袭,驿卒死三人,伤七人,驿马被劫走十五匹!”
张世杰眼神一冷:“什么人干的?”
“现场留下这个。”信使呈上一枚箭簇。
张世杰接过一看,箭簇是典型的蒙古制式,但箭杆上绑着一小条白布,布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三座山峰,中间一座顶上插着一把弯刀。
“这是……”乌云凑近一看,脸色大变,“这是喀尔喀三部的旧盟符号!只有最死硬的老部众才用这个!可、可那些人应该都死在去年秋天了啊……”
张世杰捏着那枚箭簇,看向那些还没表态的年轻贵族。
那些贵族慌忙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有意思。”张世杰忽然笑了,笑容冰冷,“新政还没开始,就有人想给本汗一个下马威。看来这‘改土归流’,比本汗想的还要难些。”
他把箭簇收入怀中,翻身上马。
“乌云萨满,阿木尔台吉,登记的事照常进行。至于这些……”他目光扫过那二十来个犹豫的贵族,“给他们十天时间,好生想想。十天后,若还有人不愿归顺,又不去北边森林,那就以‘勾结匪类、袭击驿站’论处。”
说完,他调转马头,对信使道:“带本汗去塔拉淖尔。本汗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急着找死。”
五百骑兵如风般离去,留下滚滚烟尘。
贵族们站在原地,许久没人说话。
春风依旧寒冷,但这一次,冷的不只是风,还有前途未卜的命运,以及那枚带着死亡威胁的箭簇所预示的血色阴影。
三天后,贝加尔湖畔的都护府临时衙署。
这是一座用原木搭建的简易房屋,占地不过五间,但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排队的不止是那些表态归顺的贵族,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普通牧人。
他们听说“改土归流”后,牧场要重新分配,税收要降低,孩子还能读书,都想来看看真假。
衙署内,张世杰亲自坐镇。
他身旁是临时调来的书吏、通译,还有一队持铳护卫的安北军士兵。桌上摊开着巨大的贝加尔湖地区舆图,图上用朱笔划出了十几个不规则的区域,每个区域都标着数字。
“第一个,乌云。”
老萨满走上前,按照事先教好的礼节,躬身作揖——这是汉官见上司的礼仪,草原上没有。
“免礼。”张世杰拿起一份文书,“乌云,原土谢图汗部萨满,现年七十三岁。自愿归顺,领喀尔喀宣慰使衔,秩从三品,年俸银二百两,禄米一百石。赐宅邸一座(归化城),配仆役四人。可有异议?”
乌云颤声:“老朽……无异议。”
“按手印。”
书吏递上印泥,乌云在文书上按下鲜红的手印。那一刻,这位侍奉了喀尔喀三代汗王的老萨满,正式成为了大明的官员。
“下一个,阿木尔。”
阿木尔上前,有些笨拙地作揖。
“阿木尔,原车臣汗部台吉,现年四十二岁。自愿归顺,领‘喀尔喀左翼第一旗第三佐佐领’衔,秩正七品,年俸银四十两,禄米二十石。原部众二百一十七户,打散编入各旗。你可从原部众中挑选三十户,作为你的直属佐民。可有异议?”
阿木尔一愣:“只能留三十户?”
“这是规矩。”张世杰语气平淡,“佐领不是台吉,不能管太多人。三十户,够你养家糊口,也够你维持体面。剩下的,朝廷会妥善安置。”
阿木尔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按下手印。
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天下来,六十二个贵族完成了登记。他们失去了世袭的爵位,换来了朝廷的官衔、俸禄,以及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傍晚时分,衙署外忽然传来喧哗声。
“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天可汗!”
张世杰示意护卫放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群普通牧人,约莫二三十个,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叫巴图,原是土谢图汗部一个普通牧户,去年秋天的大战中,他两个儿子都战死了,妻子也在冬天饿死了。
“天可汗!”巴图一进来就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听说,新政之后,牧场要重新分,是真的吗?”
“是真的。”张世杰点头,“怎么,你们有想法?”
“有!有!”巴图激动道,“我们这些平民,祖祖辈辈给台吉放牧,最好的草场他们占着,最肥的牛羊他们收着。我们辛苦一年,自己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去年打仗,死的都是我们的儿子;冬天没粮,饿死的都是我们的妻女!那些台吉呢?他们躲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哽咽:“现在好了,台吉没了,要分牧场了!天可汗,您可要给我们做主,要分得公道!”
其他牧人也纷纷跪下,七嘴八舌:
“是啊天可汗!我一家七口,就十头羊,怎么活啊!”
“我家的草场,去年被阿木尔台吉强行占了,说给他战马吃草……”
“我女儿去年被台吉的儿子抢走了,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张世杰静静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开口:
“你们说的,本汗都记下了。新政就是要改变这些不公。从今天起,没有台吉了,只有佐领。牧场按人头分,税赋按产出收。谁以前欺负过你们,可以去都护府告状,查实了,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向巴图:“巴图,你识字吗?”
巴图摇头:“草原上,平民哪有机会识字。”
“想学吗?”
“想!做梦都想!”巴图眼睛亮了,“我爹说过,识字的人,到哪儿都饿不死。”
“好。”张世杰对书吏道,“记下:巴图,编入‘喀尔喀右翼第二旗第五佐’,暂定为本佐‘劝学员’,负责组织佐民学习汉蒙文字、新政法规。每月领饷银二两。”
巴图呆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每月二两银子!这比他全家一年的收入还多!
“还不谢恩?”书吏提醒。
巴图这才回过神,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谢天可汗恩典!小人一定好好干!一定!”
他身后的牧人们羡慕地看着,也纷纷表态愿意归顺。
等这群人千恩万谢地离开后,张世杰揉了揉眉心。
今天只是开始。六十二个贵族好办,难办的是他们背后的几千户牧人,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用箭簇发出威胁的死硬分子。
“天可汗,”亲卫队长进来禀报,“塔拉淖尔那边查清楚了。袭击驿站的,是一伙三十多人的马匪,确实打着喀尔喀旧部的旗号。但据俘虏交代,他们不是喀尔喀人,是……是从西边来的。”
“西边?”张世杰眼神一凛,“准噶尔?”
“还不确定。俘虏说,他们的头领是个蒙古人,但说话有卫拉特口音。而且用的箭簇,是特制的,箭头淬了毒,见血封喉。这不像是普通马匪的手段。”
张世杰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贝加尔湖在夕阳下波光粼粼,美得令人窒息。但在这美景之下,暗流汹涌。
喀尔喀的“改土归流”才刚刚开始,就有人想破坏。是那些不甘心失去权力的旧贵族?还是西边的准噶尔部,不想看到大明彻底掌控漠北?
或者……两者都有?
“传令给刘秉忠,”张世杰转身,“驿站建设要加快。从归化城到贝加尔湖这条驿道,本汗要在半年内贯通。每三十里一站,每站驻兵二十人,配备烽火台。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传讯。”
“是!”
“还有,”张世杰看向桌上的舆图,手指点向贝加尔湖以西,“派‘夜枭’去查查,沙俄在色楞格河的据点,最近有什么动静。本汗总觉得,这次袭击没那么简单。”
亲卫领命而去。
张世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改土归流,编旗分佐,这不仅仅是一场行政改革,更是一场对草原千年传统的革命。它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也会引来太多的敌人。
但这一步必须走。
只有打碎旧有的部落结构,将草原牧民从对台吉、汗王的依附中解放出来,让他们直接成为大明的子民,北疆才能真正安定。
否则,今天归顺的喀尔喀,明天就可能因为一个新汗王的出现而再次反叛。
“天可汗,”乌云萨满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喝点东西吧,您忙了一天了。”
张世杰接过碗,忽然问:“乌云萨满,您觉得,新政能成吗?”
乌云沉默良久,才缓缓道:“老朽活了七十三年,见过草原上太多变迁。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靠的是刀剑;元朝统治中原,靠的是武力;如今大明要收服草原,靠的……好像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规矩。”乌云看向桌上那些蒙汉双语的书籍,“草原上从来只有强弱,没有规矩。强者可以为所欲为,弱者只能任人宰割。您现在带来的这些律法、章程,就是要立规矩。规矩立起来了,强弱就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再强的人,也不能随便欺负弱者;再弱的人,也能靠规矩保护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苍老:“但这很难,非常难。草原上的人,习惯了用刀箭说话,要让他们学会用规矩说话,得一代人、两代人,甚至更久。”
张世杰喝了一口奶茶,温热的感觉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一代人不够,就两代人。两代人不够,就三代人。”他放下碗,眼神坚定,“本汗等的起。”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沉入贝加尔湖。
夜色降临,草原上星星点点亮起了篝火。那些刚刚登记完的贵族们,那些满怀希望的牧人们,此刻或许正围在火堆旁,谈论着新政,谈论着未来。
而在更远的黑暗里,另一些人也正盯着这片篝火,眼神冰冷。
这场关乎北疆未来的变革,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序幕之后,是更激烈的冲突,更艰难的博弈,以及……更明亮的曙光。
张世杰知道,从他在那些文书上按下第一个手印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他在这片草原上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
要么,他和这个秩序一起,被旧时代的反扑撕得粉碎。
没有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