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品烟客
走出瘴林时,已是正午。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苍翠的山岭上,驱散了最后一丝阴寒的雾气。沈砺一行人沿着苏茗指引的隐秘山道,艰难前行。这条所谓的“路”,不过是悬崖峭壁间开凿出的窄小石阶,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下方是百丈深谷。
沈砺走在最前,左臂的毒伤虽被苏茗的解毒丹暂时压制,但整条手臂仍麻木无力,皮肤下的黑色毒素如蛛网蔓延,隐隐有向心脉侵蚀的趋势。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残存的薪火之力,在经脉中构筑防线,阻截毒素。
“再坚持半个时辰。”苏茗回头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沈砺,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过了‘鹰愁涧’,就是苍梧岭的地界。师叔有法子解这‘万毒瘴’的毒。”
桑青葛背着昏迷的赵大山,胡枭搀扶着腿伤严重的石猛,阿椋跟在最后,警惕地观察着来路。一行人沉默地行进,只有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转过一处突出的山岩,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桥,横跨在两座峭壁之间,宽不过三尺,下方云雾翻滚,深不见底。山风吹过,石桥仿佛在微微晃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鹰愁涧。”苏茗轻声道,“飞鸟难渡,猿猴见愁。但过了这里,就安全了。”
她率先踏上石桥,步履轻盈,如履平地。油纸伞已收起,插在背后,月白襦裙在山风中飘拂,宛若山间精魅。
沈砺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踏上石桥的瞬间,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感,低头可见云雾在脚下百丈处翻涌。他稳住心神,薪火之力灌注双腿,步步踏实。
其余人依次跟上。桑青葛背负一人,却步履沉稳;胡枭搀着石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阿椋咬着嘴唇,不敢向下看。
行至桥中,异变突生!
“唳——!”
一声尖锐的禽鸣撕裂长空!众人抬头,只见一只翼展近丈的苍鹰从对面峭壁的巢穴中冲天而起,盘旋数圈后,竟朝着石桥俯冲而来!
更令人心惊的是,苍鹰背上隐约坐着一道身影!
“什么人?!”胡枭厉喝。
苍鹰在石桥前方十丈处猛然悬停,双翅扇动卷起强劲气流,吹得众人衣袂猎猎作响。鹰背上,一个身着粗布短打、头戴竹笠的老者缓缓站起。
老者约莫六十许,面容枯瘦,肤色黝黑如老农,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开合间似有电芒闪过。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手中握着一根青竹杖,竹杖顶端系着几片褪色的符纸。
“止步。”老者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苍梧岭封山三月,不见外客。诸位请回。”
苏茗上前一步,拱手道:“严师叔,是我,茗儿。”
被称作严师叔的老者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苏茗,半晌才道:“原来是茗丫头。十年不见,你倒还记得回山的路。”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目光扫过沈砺等人时,明显冷了几分:“这些人是?”
“故人之子,以及同伴。”苏茗恳切道,“他们遭多方追杀,身中剧毒,恳请师叔容他们入山暂避,并施以援手。”
严师叔沉默片刻,忽然从鹰背上一跃而下!那苍鹰适时俯冲,恰好接住他下坠的身形,稳稳落在石桥另一端。
这一手轻功与驭兽之术,看得众人暗自心惊。
老者踱步上前,目光如电,逐一扫过众人。在沈砺脸上停留最久,尤其在看到他左臂的毒伤时,眉头微微一皱。
“万毒瘴,邱万壑的手笔。”老者淡淡道,“你们遇到了那毒崽子?”
沈砺抱拳:“正是。晚辈沈砺,家父沈云霄。邱万壑自称是当年边城惨案的帮凶之一。”
听到“沈云霄”三字,老者眼中精芒暴涨!他身形一晃,已到沈砺面前,枯瘦的右手如铁钳般扣住沈砺手腕!
沈砺本能想要挣脱,却骇然发现对方指力如渊似海,自己残存的薪火之力竟无法撼动分毫!
“别动。”老者低喝,一股温润醇厚的内力探入沈砺经脉,如春风化雨,瞬间游走四肢百骸。
片刻后,老者松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果然是云霄的血脉……这薪火之力,虽微弱驳杂,但本源不假。”
他后退两步,忽然仰天长叹:“三十年啦……云霄,你终究还是让这孩子走上了这条路。”
叹罢,他转身走向石桥另一端,挥了挥手:“都跟上。茗丫头,带他们去‘听涛小筑’安置。伤者送到我药庐来。”
“谢师叔!”苏茗面露喜色。
众人过了鹰愁涧,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苍梧岭并非一座孤峰,而是连绵十余里的山脉群。山势奇崛,古木参天,云雾常年缭绕山腰。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可见零星分布的竹楼木屋,依山而建,与自然融为一体。偶有药农打扮的人背着竹篓经过,见到严师叔纷纷恭敬行礼,口称“山主”。
“师叔隐居于此三十年,收养孤儿、救治山民,被当地人尊为‘苍梧山主’。”苏茗低声解释,“山中约有百余人,大半是受过师叔恩惠自愿留下侍奉的,小半是师叔这些年来收的记名弟子,学些医术、武功防身。”
沈砺默默观察。这苍梧岭看似与世隔绝,实则自成一方小天地。沿途所见之人,虽衣着朴素,但步履稳健,眼神清亮,显然都身负武功根基。更难得的是,整座山岭透着一种祥和宁静的气息,与外界江湖的血雨腥风截然不同。
行至半山腰,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上建着七八间竹屋,围成一个小院。院中有石桌石凳,角落种着几丛翠竹,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这就是听涛小筑。”苏茗推开竹篱门,“你们先在此休息,我去帮师叔准备疗毒之物。”
众人安顿下来。桑青葛将赵大山放在竹榻上,胡枭扶着石猛坐下,阿椋打来清水为两人清洗伤口。沈砺则盘膝坐在院中石凳上,尝试运转薪火之力逼毒,但毒素如附骨之疽,不仅难以驱除,反而随着真气运转有扩散之势。
“别白费力气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砺回头,见严师叔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手中提着一个藤编药箱。苏茗跟在身后,捧着铜盆、布巾等物。
“万毒瘴是邱万壑采集苍梧岭南麓百种毒物,辅以邪法炼制而成。”严师叔打开药箱,取出银针、药瓶等物,“寻常解毒丹只能压制,无法根除。你强行运功,只会让毒素加速攻心。”
他示意沈砺伸出左臂,仔细查看伤口。黑色蛛网状毒素已蔓延至肩部,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脉络。
“好在伤得不深,且你身负薪火本源,体质异于常人。”严师叔取出一枚三寸长的银针,针尖泛着幽蓝光泽,“忍着点。”
话音未落,银针已刺入沈砺肩井穴!
一股冰寒刺骨的感觉瞬间传遍整条手臂!沈砺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紧接着,银针所过之处,麻木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灼痛——那是毒素被逼出的征兆。
严师叔手法极快,转眼间已在沈砺左臂刺入九针,布成一个奇特的阵法。针尾微微颤动,发出低微的嗡鸣声。
“九针定魄,驱邪扶正。”严师叔又从药瓶中倒出一粒赤红丹药,“吞下,运功配合药力。”
沈砺依言服丹。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滚烫热流,与银针的冰寒之气形成奇妙平衡。他运转残存的薪火之力,引导药力游走经脉。
一炷香时间后,严师叔起针。最后一枚银针拔出的刹那,沈砺左臂伤口处猛地喷出一股黑血,溅在地上竟发出“嗤嗤”声响,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黑血喷尽,伤口处流出鲜红的血液。皮肤下的黑色蛛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麻木感彻底消失。
“余毒已清,但气血亏损需静养数日。”严师叔收起银针,又看向石猛和赵大山,“那两个伤势更麻烦,抬到我药庐去。”
胡枭和桑青葛连忙抬起二人,跟着严师叔往山更高处走去。
院中只剩下沈砺、阿椋和苏茗。
阿椋打来清水为沈砺清洗手臂血迹,动作轻柔。沈砺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问道:“阿椋,这一路艰险,你后悔跟着我吗?”
阿椋手一顿,抬起头,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沈大哥救过我的命,阿爹临终前让我跟着你。阿椋不后悔。”
沈砺心中一暖,摸了摸她的头。
苏茗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山云雾,忽然开口:“沈砺,你可知道,严师叔与你父亲,是什么关系?”
沈砺摇头:“只听父亲提过几位江湖故人,但从未说过苍梧岭。”
“他们是结义兄弟。”苏茗轻声道,“三十年前,严师叔、你父亲、还有我师父,三人意气相投,结为异姓兄弟,立誓共扶曦族遗脉,守护传承。我师父排行第二,你父亲第三,严师叔最长。”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追忆之色:“那时江湖上有个名号,叫‘苍梧三杰’。严师叔医术通神,人称‘鬼手医仙’;你父亲剑术超群,号‘云霄剑客’;我师父精通风水奇门,擅卜算推演,人称‘天机先生’。”
沈砺听得心潮起伏。父亲生前从不提江湖事,他只知道父亲会武功、懂医术,却不知曾有这样一段过往。
“那后来呢?”阿椋忍不住问。
苏茗神色黯淡:“后来……曦族传承的秘密泄露,引来多方觊觎。三兄弟为保护传承,决定分头隐匿。严师叔隐居苍梧岭,我师父远走海外,你父亲……选择了最危险的边城,因为那里是曦族祖地之一,埋藏着最重要的秘密。”
“再后来,就是十年前那场惨案。”苏茗看向沈砺,眼中有着深深的自责,“我师父在海外推算出边城将有大劫,传讯严师叔与你父亲,但为时已晚。等我赶到边城时,只见到满目疮痍,还有重伤昏迷的你……”
沈砺握紧拳头:“所以,苏姑姑这些年一直在追查真相?”
“是。”苏茗点头,“但我势单力薄,只能从江湖底层查起。直到三个月前,我查到邱万壑的踪迹,追至江南,发现他与黑月教、玄阴宗都有勾结,似乎在谋划一件大事。恰好此时,你在北地搅动风云的消息传来,我便知道,风暴要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院边,望向山下云雾:“严师叔隐居三十年,看似不问世事,实则一直在暗中布局。苍梧岭不仅是避难所,更是一个情报枢纽、一个反抗的据点。山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棋子。”
沈砺也站起身,与她并肩而立:“师叔他……在谋划什么?”
“谋划一场变革。”苏茗一字一顿,“曦族传承的秘密,关乎天下气运。那些觊觎者想得到它,无非是为了权势、为了长生。但严师叔认为,曦族真正的使命,是以传承之力,终结这乱世,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她转头看向沈砺:“而你,沈砺,就是这把钥匙。”
山风骤起,吹动云雾翻涌。
沈砺望着苍茫群山,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原来,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注定。父亲的隐忍、母亲的早逝、边城的血火、这一路的追杀……都是这张大网的一部分。
而现在,他终于站到了棋局中央。
“我该怎么做?”他问。
苏茗正要回答,忽然神色一凛,看向山下。
几乎同时,严师叔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院中,面色凝重:“山下传来警讯,有大队人马正在逼近苍梧岭。看旗号……是靖安司,还有玄阴宗。”
他看向沈砺,眼中闪过决断:“茗儿,带沈砺去‘那个地方’。其他人留在听涛小筑,启动防护阵法。”
“师叔,那您……”苏茗急道。
“我自有分寸。”严师叔摆手,“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苏茗咬牙,拉起沈砺:“跟我来!”
两人冲出小院,向后山疾奔。阿椋想要跟上,却被严师叔拦住:“丫头,你留在这儿。放心,他们不会有事。”
阿椋看着沈砺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担忧。
山脚下,号角声隐隐传来。
云雾深处,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第四部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