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梯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声浪像实体一样撞了上来。
如果说之前在廊道上听到的是“喧闹”，那么现在就是“轰鸣”。不是单一的噪音，而是无数声音堆叠、挤压、互相覆盖形成的厚重声墙。叫卖声用至少十几种语言同时进行，机械重复的广告语从头顶的音箱倾泻，远处传来某种重型设备有节奏的撞击，近处还有两个不同种族的人在激烈争吵，他们发出的音节尖锐刺耳。
但这只是听觉层面。
凌刚踏出两步，眼前就被色彩淹没了。
整个商业区像是一个被塞进金属盒子里的混乱梦境。全息广告牌悬浮在每一条通道上方，有些是静态的商品展示——旋转的引擎零件、闪烁的矿石标本、某种液体在透明容器中变换颜色；有些则是动态影像——一艘舰船撕裂星云的宣传片，一个穿着暴露的虚拟舞者扭动身体，一行行快速滚动的文字报价单。
这些光影并非整齐排列，而是层层叠叠，互相穿透。一块广告牌展示着“基因优化剂七折”，但它的边缘与隔壁的“二手义肢翻新”广告重叠在一起，形成扭曲的混色光斑。更远处，三块不同商家的广告竟然在争夺同一片悬浮空间，导致那片区域的光影不断闪烁、跳帧，看得人眼睛发胀。
然后才是气味。
机油、汗水、廉价香氛、食物烹饪的味道、某种化学清洁剂、异星生物特有的体味、金属受热后的焦糊味……所有这些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到无法解析的气味背景。凌下意识地调整呼吸，肺部过滤系统自动提升功率，但仍有细微的刺激感留在鼻腔深处。
“跟紧。”瑞娜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模糊。她走在前面，刻意放慢了速度，确保团队不会被人流冲散。
凌点头，但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种“信息”吸引。
那不是声音、画面或气味，而是漂浮在空气中的能量波动和数据流。
当他下意识地展开神识时——不是深度探测，只是像张开皮肤感受空气流动那样——整个空间的“质地”瞬间改变了。
他“看”到了无数条细密的光带。有些是个人终端持续发送的身份验证信号，像呼吸般有规律地脉动；有些是店铺门口的安防扫描器发出的探测波纹，如同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还有些是商品自带的灵纹或防伪标记，散发出微弱但独特的能量签名。
更多的，是那些看不见的数据推送。
几乎每一个全息广告牌都在持续发射着加密程度不一的数据包。有些只是简单的产品介绍和价格，有些则包含店铺坐标、优惠券代码、甚至购买链接。凌的神识触碰到这些数据流时，就像把手伸进了无数条并行的溪流，每一道水流都在传递不同的信息。
太多了。
信息量以指数级增长。凌感到太阳穴开始发胀，那是神识被动接收过多信号的本能反应。他立刻调整策略——不再试图接收所有信息，而是像设置过滤器那样，让神识自动筛选。
他设定了几个关键词：“灵晶”“拍卖”“星髓”“混沌之尘”“上古”“基因”。
过滤机制启动的瞬间，杂音消失了百分之九十。
现在，他“听”到的是：
“……纯度百分之八十七的标准灵晶，每克兑换率一点二信用点，量大从优……”
“……黑市拍卖明晚子时，入场费五百灵晶，地点通过加密频道发送……”
“……星髓原矿，未经提炼，三公斤起售，每公斤报价八千灵晶，不接受还价……”
“……混沌之尘？那东西最近缺货，上次出现是在‘暗影回廊’的私人交易会，成交价听说破万了……”
“……上古文明残片鉴定服务，专业仪器，假一罚十……”
这些信息片断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明显是虚假广告，有些则带着真实交易的质感。凌一边跟着瑞娜在人流中穿行，一边在脑海中快速整理。
“左侧第三家店铺，”他忽然低声说，“门口那个戴护目镜的摊主，他刚才和顾客提到了‘基因序列化石’，说下周有批货要到。”
墨先生微微侧头，机械义眼调整焦距，看向凌所说的方向。“看到了。摊位上主要卖的是矿物标本，但柜台下面有个加密货柜。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诱饵。”
瑞娜也注意到了：“需要靠近确认吗？”
“暂时不用。”凌说，“我们先摸清环境。艾莉丝，能接入本地的公共信息网络吗？”
“正在尝试。”艾莉丝的声音通过骨传导耳机传来，“集市的公共网络开放，但数据经过多层转发和加密。我需要时间建立稳定链路……等等，我捕捉到一个广播信号。”
下一秒，一段信息直接投射在凌的视网膜上——这是艾莉丝通过腕带实现的短距投射，外人看不到。
【全域通告：b2层‘竞拍大厅’将于明日正午举行公开拍卖会，拍品清单（部分）已公布。重点物品：未知基因序列化石（编号Lot-77）、破损的星图仪（编号Lot-42）、上古能量核心残片（编号Lot-19）……详细资料需支付五十灵晶解锁。】
清单继续滚动，列出了二十多件拍品。凌的目光锁定在“基因序列化石”和“破损的星图仪”上——这两样都是他们的目标。
“公开拍卖……”墨先生沉吟，“竞争会激烈，但至少规则透明。我们需要先弄到入场资金。”
正说着，凌的神识又捕捉到一段异常清晰的对话。
对话来自右前方一家半开放式茶座的角落。两个穿着考究的人类男性坐在那里，面前摆着饮品，声音压得很低，但他们的个人终端没有开启隐私屏蔽——可能是疏忽，也可能是故意让某些信息“泄露”出来。
“……克罗尔集团的代表已经入驻A3层了，他们对那件化石志在必得。”
“听说黑月家族也有人来了，但很低调，用的是代理身份。”
“这次拍卖的水很深。除了化石，那个星图仪也有问题……我收到消息，说它可能指向‘漂游深渊’的某个坐标。”
“漂游深渊？那地方连专业勘探队都折了好几支……”
“所以才值钱。不过风险太大，我不建议碰。”
对话到这里中断，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启了终端的隐私屏障。但凌已经听到了关键信息：克罗尔集团、黑月家族、漂游深渊。
他把这些信息低声转述给团队。
“黑月家族……”墨先生的眼神凝重起来，“寂灭王朝的遗族之一。如果他们也盯上了星图仪，事情就复杂了。”
瑞娜皱起眉：“他们怎么会知道星图仪和漂游深渊有关？”
“两种可能。”墨先生说，“要么他们的情报网比我们想象得更广，要么……星图仪本身就有问题，可能是一个诱饵，或者藏着别的秘密。”
人流突然变得拥挤。他们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四条通道在此交汇，形成一个小型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座全息雕塑——不断变换形态的几何体，表面流动着数据流。雕塑基座周围聚集着几十个人，有些在拍照，有些在操作终端，似乎在与雕塑互动。
凌的神识扫过雕塑时，感应到一股强烈的数据发射源。那雕塑本身就是一个巨型信息节点，正在向周围持续广播着集市公告、商家广告、甚至是实时交易数据。
信息流在这里达到顶峰。
凌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认知层面的——太多的信息同时涌入，即使经过过滤，也形成了巨大的处理压力。他的混沌真气在体内自动运转，试图稳定神识，但那感觉就像是试图用一张网去接住瀑布，总有过载的风险。
“凌？”瑞娜注意到他的异常，“你脸色不太好。”
“信息太多了。”凌简短地说，闭上眼睛两秒，强制收敛神识，“这个地方……整个集市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泵，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和交换数据。”
“需要找地方休息吗？”
“不用。”凌重新睁眼，调整呼吸，“已经适应了。但我们需要尽快离开主干道，信息密度太高，长期暴露不利于思考。”
墨先生指向左侧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那边人少些，店铺看起来也更……专业。”
通道入口处挂着一个简单的标识：“材料与器械专区”。走进去后，声浪果然降低了一个级别。这里的店铺门面更规整，广告也更有针对性——大多数是展示某种特定材料或工具的性能参数，而不是用夸张的光影吸引眼球。
凌的神识压力骤减。他重新展开过滤感知，这次捕捉到的信息更加具体：
“……四级精炼星髓，每克纯度百分之九十三，适合高级能量回路铭刻……”
“……便携式灵能检测仪，可识别七百种常见能量特征，租用每日八十灵晶……”
“……定制化义肢改造，支持上古能量回路集成，工期十五天起步……”
都是硬核的技术和材料信息。凌放缓脚步，目光扫过一家家店铺。其中一家店门口挂着“稀有矿物与能量材料”的招牌，橱窗里陈列着几块散发着微光的矿石标本。
他停下。
不是被矿石吸引，而是因为神识捕捉到了店内的一段对话。对话通过店铺的安防系统泄露出来——可能是系统老旧，也可能是有意为之。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混沌之尘这个月就来了三批，全被预定了。你要的话，下个月初可能有货，但价格会比现在高两成。”
另一个声音，年轻些，带着急切：“两成？太高了！我最多能接受加一成。”
“那就没得谈。现在这东西缺货，上游矿场出了事故，产量减半。你要么等，要么去黑市碰运气——不过我提醒你，黑市假货多，上次‘老狗’那儿就流出一批掺了普通灵尘的假货。”
老狗。
凌记住了这个名字。情报贩子老狗，卖出的情报里提到过混沌之尘的采购渠道，但现在看来，那渠道可能有问题。
“走吧。”凌示意团队继续前进，“这家店没货，而且老板在试探顾客。”
他们沿着通道走了大约五十米，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小型休息区。几排金属长椅靠墙摆放，头顶的照明比主干道柔和。只有寥寥几人坐在这里，大多在操作终端或闭目养神。
瑞娜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团队坐下后，她才开口：“刚才那些信息……你都能捕捉到？”
“只要没有高级屏蔽，而且距离足够近。”凌说，“但消耗很大。我能感觉到神识在持续消耗，就像肌肉长时间紧绷。”
墨先生点头：“这是混沌圣体的特性之一——对信息的高度敏感。在永恒集市这种地方，既是优势，也是负担。你需要学会在‘接收’和‘屏蔽’之间切换，否则精神会先于身体疲劳。”
凌揉了揉太阳穴。墨先生说得对，他刚才一直处于全开状态，现在确实感到精神上的疲惫感，像通宵未睡后的那种钝痛。
“艾莉丝，”他问，“公共网络接入情况如何？”
“基本稳定。”艾莉丝报告，“我建立了三个中转节点，可以持续获取公开信息。另外，我发现集市的监控系统存在规律性漏洞——每三十分钟会有一次零点三秒的全网自检，期间部分低级监控会短暂离线。虽然时间极短，但可以利用。”
“先标记下来。”凌说，“现在，我们需要规划下一步。”
他调出腕带的地图界面。b1层的地图已经完整显示，其中标注了刚才路过的几个关键地点：竞拍大厅、材料专区、还有几家看起来规模较大的中介机构。
“首先，资金。”凌说，“我们现在有零灵晶。按照墨先生的建议，原晶赌石市场是快速积累资金的方法，但风险也高。”
“其次，情报。”墨先生接话，“老狗给的三条线索需要验证。尤其是万物起源之泉的线索，如果拍卖会的星图仪真的指向漂游深渊，那我们可能省去很多寻找时间。”
“第三，势力。”瑞娜看着地图上标注的A级区域，“克罗尔集团、黑月家族、索菲亚·陈、还有那个神秘的‘灰鸦’……我们已经被至少四方势力注意到了。需要决定接触策略。”
凌沉默片刻。他的神识虽然收敛了，但仍在被动接收着周围环境的信息。此刻，他捕捉到一段从远处飘来的对话片段，说话的人似乎正在通过通讯器交谈：
“……目标已确认进入材料专区……是的，三人团队……需要进一步接触吗？……明白，继续观察……”
声音很模糊，但语气专业。
凌没有抬头，只是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团队之前约定的暗号，表示“有监视”。
瑞娜和墨先生立刻会意。瑞娜自然地起身，装作活动筋骨的样子扫视周围；墨先生则低头操作终端，但机械义眼已经切换到广角模式，记录着所有移动目标。
休息区里除了他们，只有五个人：一个在打瞌睡的老者，一对正在分享食物的异星情侣，还有一个独自坐着、似乎在浏览新闻的壮汉。
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凌相信自己的感知。那股监视感像一根细刺，扎在神识的边缘，虽然不明显，但持续存在。
“休息够了。”凌站起来，“我们去看看赌石市场。路上，艾莉丝，帮我筛选出今天开市的所有原晶矿胚的公开评价数据。”
“正在收集。”艾莉丝说，“但提醒一句：公开数据可能被操控。赌石市场的庄家最喜欢用虚假评价引诱新手。”
“我知道。”凌说，“所以我们不用眼睛看，用灵根感应。”
他率先走向通道出口。
在踏出休息区的瞬间，那股监视感忽然增强了——不是变得更明显，而是改变了性质。之前是单纯的观察，现在多了一丝……评估？
就像猎人在权衡猎物的价值。
凌没有回头，只是将混沌真气在体内缓缓运转一周，让灵根处于微弱的活跃状态。如果对方也是修炼者，应该能感应到这股波动——不强势，但足够特别。
他要传递的信息很简单：我们不是普通的考古学者。
至少，不是容易被忽视的那种。
至于这个信息会引来更多的注意，还是更多的忌惮，那就看对方的判断了。
而在这个信息即权力的集市，任何判断，都可能成为交易的起点，或冲突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