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班铃声尖锐地响起，工人们像退潮般涌向更衣室。陈平刚打开自己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柜门，身后突然被几道高大的阴影堵住，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他回头，只见以王大力为首的五个工友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眼神里混杂着怀疑和压抑不住的怒气。
王大力二话不说，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陈平的工装衣领，将他狠狠顶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哐当”一声闷响，粗声吼道：“陈平！你小子安的什么心？是不是你偷偷改了3号铣床的参数？害老子今天又报废了一整批零件！这个月的奖金全他妈泡汤了！说！是不是故意的？！”
一股怒火“腾”地冲上陈平的脑门，烧得他脸颊发烫。他猛地吸气，用尽全身力气挣开王大力的钳制，力气之大让牛高马大的王大力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就在王大力恼羞成怒，脸色涨红如猪肝，再次咆哮着要扑上来时，陈平眼疾手快地从旁边的工具台上抄起一把擦拭得锃亮、闪着寒光的游标卡尺，冰冷的金属尖端瞬间精准地抵在了王大力的咽喉处，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这一招，是在学校参加那个特别格斗班时学到的制敌先机，没想到在这弥漫着汗臭和机油味的更衣室里派上了用场。
“参数我改过三次，”陈平的声音冰冷得像淬了火的钢，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更衣室骤然死寂的空气里，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每次改动的交接记录，原因、时间、改动值，我都用红色记号笔标得清清楚楚，就贴在机床控制面板最显眼的位置！王大力——”他目光如刀，锐利地扫过对方涨红的脸和惊愕的眼睛，“你他妈识字吗？还是眼瞎了？”
“你！”王大力被卡尺冰凉的触感激得一个哆嗦，又被陈平这毫不留情、直指要害的质问噎得满脸通红，嘴唇翕动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陈平把游标卡尺往下逐渐压去，王大力发出待宰的猪一般的嚎叫声。
周围几个原本气势汹汹准备帮腔的工友也被陈平这突如其来的狠劲、精准的动作和无可辩驳的质问镇住了，面面相觑，更衣室里只剩下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
“谁叫你来栽赃闹事的？”
“姜......姜......”王大力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带着焦急和关切的惊呼：“哎呀！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啊！”只见穿着白大褂的姜峰拨开围观的人群，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他径直走到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似乎想伸手拉开他们。
然而，就在他与陈平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陈平能勉强听清的声音钻进了陈平的耳朵：“……你给老张的维修方案纸条上……那个轴承的磨损数据……0.52mm……你从哪抄来的？”
陈平瞳孔骤然一缩，握着卡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姜峰……他竟然知道那个关键参数的具体数值？这和他一个医生有什么关系？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比抵在王大力脖子上的卡尺还要冰冷。
深夜的厂区后街夜市，人声鼎沸，油烟缭绕，充斥着廉价食物和酒精的味道。姜峰将陈平带出更衣室的包围圈，热情地招呼陈平在一个简陋油腻的路边摊小桌旁坐下，熟练地点了几样烤串，又拿起桌上廉价的塑料瓶装白酒，给陈平面前那个印着模糊油渍的玻璃杯斟得满满当当，酒液晃荡着几乎溢出杯沿。
“来，小陈，喝点！压压惊！”姜峰笑容满面地端起自己的杯子，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那些闲言碎语，别往心里去！谣言嘛，止于智者！我相信你，肯定不是那种人！”他主动和陈平碰了一下杯，玻璃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仰头喝酒的瞬间，陈平清晰地捕捉到姜峰嘴角虽然挂着和煦的笑，但那双藏在反光镜片后的眼睛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和探究，没有丝毫暖意，如同深潭。
“不过……”姜峰放下酒杯，拿起一根滋滋冒油的烤串，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锁住陈平的脸，不放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也难怪大家好奇。你说你……手里明明攥着东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摸不到的金字招牌啊。怎么……就甘心留在咱们这小厂子里，天天闻这机油味儿，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呢？这……图啥呀？”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惋惜。
诱导！赤裸裸的诱导！姜峰需要的，是确认陈平是否真的愿意放弃大学，或者是否愿意借他（姜峰）的助力，解决入学和家庭经济困境，以及更重要的，他是否真的要在这个工厂里扎根，成为一颗需要拔除的钉子。
陈平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被旁边霓虹灯招牌染得光怪陆离的浑浊酒液，里面映出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攒力量，他抬起头，对上姜峰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探究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沙哑，仿佛喉咙被砂纸磨过：“家里……需要钱。”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忍受喉间的某种灼痛，“我爸……去年工伤，腰坏了，厂里给的补助……杯水车薪，根本不够。”
说完，他猛地仰起脖子，将那一大杯辛辣呛人的白酒一股脑灌了下去，灼烧感瞬间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也让他本就沙哑的声音变得更加破碎。
他需要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来暂时稳住姜峰，让他相信自己的“困境”，从而暂时不伤害自己家人，同时，他也需要这劣质酒精带来的短暂麻木，来对抗内心的警惕和翻腾的疑问。待机会成熟，他要让姜峰知道自己也有腹黑的一面！
姜峰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眼神中的审视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他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平的肩膀，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和惋惜：“唉，真是难为你了。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肯定不会看着你不管。等我当上工会主席，一定帮你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厂里争取点补贴，或者帮你联系点兼职，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他的话听起来充满了诚意，但陈平却能感觉到，这只是姜峰为了进一步试探和掌控他而放出的诱饵。陈平想，这人也太黑了，只是以怀疑，就要将我置我于死地！
次日，工会主席选举如期在厂礼堂举行。不出绝大多数人所料，姜峰以压倒性的98%得票率，毫无悬念地当选为新一届工会主席。当晚，厂里的大食堂被临时布置成了简陋的庆功宴场地，长条桌上摆着简单的菜肴和成箱的啤酒，空气中弥漫着酒气、饭菜味和人群亢奋的气息。
觥筹交错间，气氛热烈异常。有人借着酒劲，脸红脖子粗地大声提议道：“姜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啊！咱们厂技术青黄不接的，您看是不是该组织个技术大比武？给大伙儿打打气，也挖掘挖掘人才嘛！我听说啊，咱们厂的小陈，那可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连那些进口的精密车床坏了，他都能捣鼓好！了不起啊！”这提议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
“哦？是吗？”姜峰端着酒杯，红光满面，脸上挂着春风得意、无可挑剔的笑容，目光扫视全场，朗声应和道，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这个提议好！技术比武，好得很！咱们工人阶级就得有技术、有本事！这是咱们的立身之本！这事我看行，回头咱们工会班子好好议议，尽快落实！”
他表现得非常热情洋溢，一副求贤若渴、一心为公、关心生产发展的样子。
然而，就在他仰头喝酒，目光顺势扫过喧闹人群边缘的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微僵了一下。
在食堂角落那片被立柱遮挡的阴影里，陈平并没有参与这喧嚣的庆祝。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空桌子旁，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翻看着一本纸张泛黄、显得格格不入的硬壳笔记本——正是那本《高强度合金切削参数优化实验记录（1987）》。昏黄的灯光勉强勾勒出他专注而倔强的侧影，仿佛一道沉默的界碑，与周围推杯换盏、高声谈笑的欢庆场面格格不入。
姜峰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如同焊上去的面具，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桌上散落的一把带壳花生。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坚硬的花生壳在他指间被生生捏碎，几粒饱满的花生米滚落出来，掉在油腻的桌面上。
他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阴沉的寒芒——这个不识时务、不知进退的书呆子，可能掌握着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的隐患，必须尽快、彻底地解决掉，就像捏碎这颗碍眼的花生一样干脆。
庆功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工人们陆续离开，只剩下零星的酒瓶和满地的花生壳。姜峰站在食堂门口，目送着人群离去，脸上依旧挂着那标志性的和煦笑容，但眼神却在人群中不断搜寻着。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平身上，陈平依旧坐在角落的桌子旁，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本泛黄的笔记本中，对周围的喧嚣毫无察觉。
姜峰缓缓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食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站在陈平身后，低头看了一眼那本笔记本，封面上的字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高强度合金切削参数优化实验记录（1987）》”。
“小陈，还在研究这个？”姜峰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的随意，仿佛只是在和一个普通工友闲聊。
陈平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警惕，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姜主席，这本笔记里有一些很有价值的数据，我想看看能不能用在咱们厂的设备上，提高生产效率。”
姜峰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不错，有想法，有干劲！不过，这些数据都是老东西了，不一定适合现在的设备。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技术部门，看看有没有更先进的资料。”
陈平点了点头，但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谢谢姜主席。”
姜峰的目光在陈平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最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平的肩膀：“好好干，我看好你。”说完，他转身离开，身影在食堂门口渐渐消失。
陈平看着姜峰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知道，姜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有其深意，而自己，似乎已经被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旋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