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白炽灯在陈平头顶嗡嗡作响,苍白的灯光将他伏案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眉头微蹙,全神贯注地盯着数控机床显示屏上那些不断跳动的参数,仿佛它们是亟待破解的密码。指尖在沾着薄薄一层油污的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短促而规律的哒哒声。
那封东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已被母亲从抽屉深处取出,放在一个小相框里,挂在家里的墙壁上。母亲说,这不仅是陈平的骄傲,也是全家的骄傲,是弟妹的榜样,她希望弟弟妹妹耳濡目染,在不久的将来,也能登堂入室。
离入学注册还有一个月时间,此刻,陈平也暂时忘却即将入学的喜悦,沉浸在淡淡的机油味、金属部件运行的铿锵声、还有机器运转的低吟声中,这是能让他思绪飞扬的自由世界。
“小陈!快过来看看,3号铣床又卡刀了!”老师傅老张粗哑的嗓音穿透机器的噪音,从车间另一头急吼吼地传来。
陈平应了一声,立刻起身。他还是个刚转正的学徒工,但自从进厂以来,凭着那股子远超同龄人的钻劲和对机械近乎本能的敏锐,解决了好几个连老师傅都挠头的技术难题,不知不觉间,竟被车间里的工友们当成了默认的技术权威。
他小跑着赶到3号铣床旁,二话不说蹲下身,仔细检查着设备机构和传动部件,手指熟练地触碰着每一个关键节点。这台服役多年的老设备,轴承磨损得厉害,运转起来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滞涩感,每一次卡顿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厂里效益不好,一直没资金更换这些老骨头,只能靠修修补补勉强维持。
他习惯性地摸出总是揣在工装口袋里的那个磨得发亮、边角卷起的小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在密密麻麻的记录后面,又添上一行清晰但略显潦草的字迹:“3号铣床卡刀,轴承磨损加剧(目测间隙超0.5mm),今日第三次,本周累计第九次故障。” 数字无声,却记下了机器的无声倾述和沉重的疲惫。
他快速在一页空白纸上工整地写上维修所需要的零组件型号、数量和关键的维修要点,将纸条递给旁边焦急等待的老张:“张师傅,可让车间按这个维修方案进行处理,备件齐的话,明天就能恢复正常了。”
“谢谢!太及时了!”老张接过纸条,如获至宝,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陈平看着老张略显佝偻、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有所感。工厂实行机台责任承包制,将机台交给有能力的工人进行设备完好率、投入产出效率承包,直接与工资收益挂钩。设备能否正常运转,关系到这些工人师傅们养家糊口的生计,出了故障,当然心急如焚,每一分钟的停机都是看得见的损失。
值夜班时,趁着四下无人,陈平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厂档案室。档案室的门禁严格,只有技师以上级别的人员才能进入,是普通工人的绝对禁地。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车间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和喧嚣。室内,昏黄的灯光下,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无规则地漂浮、翻滚,如同微小的生命。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了灰尘的霉味,吸一口都觉得鼻腔发痒。
他在一排排落满灰尘、冰冷的铁皮档案柜间快速穿梭,指尖划过那些模糊褪色的标签:生产报表、设备台账、人事档案……他目标明确地翻找着二十年多前的设备档案,希望能从那些故纸堆里,找到当年013号国家重点项目“生物机械融合技术”失败的蛛丝马迹。
然而,在一个积灰最厚、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柜子底层,他的手指却意外地碰到了一本异常厚重、封面泛黄发脆的硬壳笔记本。好奇心驱使他小心地抽出,封面上是手写的、已经有些褪色的蓝黑色钢笔字迹:《高强度合金切削参数优化实验记录(1987)》。
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在这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轻轻吹开封面上的浮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已经发黄变脆,边缘有些破损,墨迹也有些洇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工整严谨的手写记录:日期、材料型号、刀具角度、进给量、转速、切削深度……每一项数据都记录得极其详尽,旁边还附着手绘的简易示意图,线条清晰。这显然是一份极其专业且倾注了心血的实验日志。
他快速翻动着泛黄的纸页,直到翻到最后一页的参与人员签名栏。目光扫过那些陌生或熟悉的名字,突然,他的手指像被冻住一般,猛地停在了一个名字上:姜文浩。
“姜文浩?”陈平下意识地低声自语,眉头紧紧拧成了结,“他不就是姜医生的父亲吗?”一个报社社长,怎么会出现在一份如此专业、如此核心的机械加工实验记录里?强烈的违和感像一根细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他平静的表象。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惊疑,注意力很快又被日志里那些详尽的切削参数吸引了过去。这些参数……他脑中飞速计算着,如果能结合现在的设备条件稍加调整应用起来……生产效率至少能提升200%!这个发现让他眼前骤然一亮,仿佛在浓重的迷雾中窥见了一线微光,心跳也随之加速。
但可惜,兴奋转瞬即逝,他发现这些参数都是不完整的零星记录,彼此缺乏关联,如同散落的密码。就像甲骨文一样,没有字典可查,难以直接破译应用。
厂里最近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新一届的工会主席选举。原本很少踏足车间、只在卫生室坐诊的姜医生,最近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各个工段,混迹于群众中。他脸上总是挂着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熟练地给老师傅们递上香烟,嘘寒问暖,亲切地拍拍肩膀;看到女工搬运沉重的物料,也会立刻热情地上去搭把手,动作显得颇为熟稔。
午休时分,车间角落的休息区烟雾缭绕,组装生产线工段长王大力嘬着快烧到滤嘴的烟屁股,嗓门洪亮地跟旁边几个工友闲聊:“要我说啊,姜医生这人真不错!热心肠,没架子,对咱工人兄弟是真关心。你看他这阵子跑的,多勤快!他要是当了工会主席,准能帮咱们多争取点福利,改善改善这苦哈哈的日子!”
类似的议论在工人间悄悄流传开来,姜医生的“亲民”形象似乎深入人心。陈平起初并未在意这些选举动向,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技术难题和那本意外发现的、充满谜团的日志里。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午休,平时关系尚可,但喜欢嚼舌根的工友李雪右,却带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尴尬表情凑到了他身边,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小陈,那个……我听到点风言风语……挺难听的……有人说,你高考能考上东澜大学,是……是作弊来的?真的假的啊?”
陈平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看向老李。老李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讪讪地笑了笑,连忙借口烟瘾犯了要出去抽烟,匆匆溜走了。
但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谣言如同车间里无处不在、黏腻厚重的机油,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附着在每一个角落,沾染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
版本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有人说他考试时带了小抄藏在袖口里,有人说他家里背景硬,提前找了关系改了考卷分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传他贿赂了监考老师才得以过关……而最荒谬、也最具杀伤力的一个版本,竟说他“偷了厂里的核心生产技术资料,拿去换取了东澜大学的录取资格”。
这些流言蜚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和赤裸裸的嫉妒,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开始慢慢勒紧,缠绕在陈平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