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声凄厉尖锐、绝非野兽所能发出的唿哨声,如同淬了冰的利箭,撕裂了清晨山谷间短暂的宁静,也瞬间击碎了木屋内刚刚建立起的那一丝脆弱的希望与暖意。声音来自东南方向的山林,距离似乎并不太远,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明确的、相互联络的意味。
老猎人原本略带激动和决绝的脸庞,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骤然凝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潭水。他深陷的眼窝中,那刚刚燃起的、仿佛看到复仇火种的光芒顷刻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混合着震惊、阴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冰冷。他侧耳倾听,布满老年斑和粗大血管的脖颈微微绷紧,如同经验老到的猎犬在分辨风中传来的危险气息。
“是搜山的信号……三短一长,是他们联络的暗号。”老猎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中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他猛地转头看向林国栋和小陈,眼神如同两道闪电,“他们摸到山腰了!离这里……最多不过两三里山路!好快的速度!”
林国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刚刚获得的喘息和刚刚建立的信任,在这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绝望的阴影如同巨大的蝠翼,再次笼罩下来。小陈更是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年轻的眼睛里刚刚燃起的些许光亮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靠近林国栋,寻求那一点微薄的保护。
“怎么会……这么快?我们……我们刚到这里……”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无助。
“是血迹……还是脚印……或者……我们过沼泽时留下了痕迹?”林国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可能暴露行踪的原因,但此刻追究原因已经毫无意义,关键是应对!“老丈,现在怎么办?”他将目光投向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此刻,这位深山里的老人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老猎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快步走到木窗边,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拨开一道缝隙,向外窥视。灰白色的晨光下,山谷中雾气氤氲,树林静悄悄的,但那种寂静之下,却潜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他缩回身,脸色凝重得如同山岩:“看来是沿着你们来的方向摸过来的。这木屋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他们搜索得仔细,迟早会找到这里。”
他迅速做出决断,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临危不乱的沉稳:“不能硬拼,也跑不远。你们脚程不行,很快会被追上。只有一个办法——”他的目光扫向木屋角落那个堆放杂物的黑暗处,“这屋子下面,有个早年挖来存放山货的地窖,入口用石板盖着,上面堆了东西,极其隐蔽。你们立刻躲进去!无论外面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出声,更不要出来!”
地窖?林国栋和小陈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更多的是担忧。躲进去,固然能暂避一时,但无异于瓮中之鳖,如果老猎人顶不住,或者对方仔细搜查……
“老丈,您呢?您怎么办?”林国栋急问。他不能只顾自己躲藏,让这位刚刚倾力相助的老人独自面对危险。
“我?”老猎人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镇定,他拍了拍腰间那柄猎刀,“我一个糟老头子,在山里住了一辈子,他们还能把我怎样?我自有办法周旋。快!没时间了!听声音,他们正在往这边搜!”他不由分说,迅速挪开角落里的几个破箩筐和一卷兽皮,露出了地面上一块与周围泥土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石板。他用力撬开石板,下面是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蜷缩进入的洞口,一股土腥气和霉味扑面而来。
“下去!快!”老猎人催促道,眼神不容置疑。
林国栋看了一眼小陈,又看了一眼洞口,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生路。他咬了咬牙,对小陈说:“下!”然后自己率先忍着脚踝的剧痛,艰难地蜷缩身体,钻进了那阴冷潮湿的地窖。小陈紧随其后。
就在小陈的脚刚消失在洞口,老猎人正准备盖上石板的瞬间,屋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呵斥意味的喊声:“那边!有烟!过去看看!”
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迅速逼近!
老猎人脸色一变,迅速而轻巧地将石板盖回原位,又飞快地将杂物恢复原状,尽量掩盖痕迹。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种锐利和紧张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山野老人的、略带浑浊的平静,甚至故意咳嗽了两声,慢悠悠地走到火塘边,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碗,佯装要舀水。
地窖内,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阴冷。空间极其狭小,林国栋和小陈只能紧紧蜷缩在一起,连转身都困难。泥土的墙壁湿漉漉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土腥气。头顶石板缝隙透入的一丝微光,以及上面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都成了他们感知外界的唯一渠道。
林国栋的脚踝在狭窄空间里被迫弯曲,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小陈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冰冷的恐惧透过紧贴的身体传递过来。两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如同擂鼓般狂跳的心跳声和极力压抑的、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
“砰!砰!砰!”粗暴的敲门声(更像是砸门)如同重锤,敲打在他们的心脏上。
“老家伙!开门!搜山!”一个粗鲁凶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接着是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声音,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涌入小屋。
“就你一个人?”还是那个凶狠的声音。
“啊……是,是老总啊……”老猎人苍老、略带颤抖(不知是伪装还是真实)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山民见到官差的畏惧,“就老汉我一个,这大清早的……各位老总这是……”
“少废话!看见两个生人没有?一个脚受伤的,一个半大小子!”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他。
“生人?没……没看见啊……”老猎人回答得有些迟疑,似乎在努力回忆,“这深山老林的,除了野兽,哪来的生人……老汉我昨天倒是听见后山有狼嚎,吓得没敢出门……”
“狼嚎?”凶狠声音带着怀疑,“这屋里怎么有股药味?还有,这碗里的水还是温的!你刚才在烧水?给谁烧的?”显然,这些搜山的人并非蠢货,发现了疑点。
地窖下的林国栋和小陈,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小陈吓得紧紧抓住了林国栋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林国栋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怀中的油布包裹,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上面沉默了片刻,只听到翻动东西的窸窣声。老猎人似乎在辩解:“药味?哦,是老汉我前两日采了点草药,熬了喝,老寒腿……这水,是……是早起烧了喝的,山里湿气重,喝点热的暖和……”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地窖或者夹层!”凶狠声音显然不信。
脚步声在头顶来回走动,杂物被踢开、翻动的声音不断传来,每一次声响都让地窖下的两人心脏骤停。林国栋甚至能感觉到有脚步就在他们头顶的石板上停顿、踩踏!他闭上眼睛,几乎能想象出搜山队员用枪托或棍棒敲击地面、检查是否有空洞的情景。小陈的颤抖更加剧烈,压抑的呜咽声几乎要冲破喉咙。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林国栋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石板被掀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老猎人顶不住压力,供出他们;或者,老猎人本身就是陷阱的一部分……巨大的心理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能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死死守住最后一丝清明,告诫自己和小陈:绝不能出声!绝不能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搜查看似要无果而终时,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略显年轻、但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似乎是搜山队里的一个小头目):“头儿,这老家伙孤零零住在这儿,确实可疑。不过……我好像听说,这老东西以前跟那个被端掉的气象站有点瓜葛,他一个徒弟好像死得不明不白……会不会……”
这话如同惊雷,在地窖下的林国栋耳中炸响!老猎人的往事,竟然被这些人知道?!
“哦?”凶狠声音似乎来了兴趣,逼近老猎人,“有这回事?老东西,你跟你那死鬼徒弟,是不是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说!”
地窖下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林国栋感觉小陈抓着自己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面对逼问,老猎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悲凉和无奈的叹息:“唉……陈年往事了……我那苦命的徒弟……是死得冤啊……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有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带着真实的悲痛,听起来不似作伪。
“少他妈装可怜!”凶狠声音骂道,“我看你这老家伙就不老实!把这破屋子给我再仔细搜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点线索!你们两个,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地窖入口或者新翻的土!”
更彻底的搜查开始了。撞击声、翻找声、甚至用铁锹铲土的声音隐约传来。地窖下的林国栋和小陈,已经陷入了彻底的绝望。被发现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气喘吁吁的报告声:“头儿!头儿!有发现!在东南边那片林子边上,发现了一串新鲜的脚印!还有血迹!朝着哑巴谷方向去了!”
“什么?!”凶狠声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确定是他们的脚印?”
“确定!脚印一深一浅,符合脚伤的特征!血迹也是新的!”
“妈的!追!全都给我追!别让这两个兔崽子再跑了!”凶狠声音立刻下令,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远去,似乎所有人都被这个“新发现”引开了。
木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老猎人似乎惊魂未定的、细微的喘息声。
地窖下,林国栋和小陈面面相觑,在绝对的黑暗中,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都能感受到对方那劫后余生般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
脚印?血迹?朝着哑巴谷?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是从沼泽方向来的,而且林国栋的脚伤虽然严重,但老猎人敷药后并未大量流血……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老猎人?他用了什么方法,故意引开了搜山队?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了,老猎人才极其小心地挪开石板,压低声音道:“出来吧,暂时安全了。”
两人艰难地爬出地窖,重见天日,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小陈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林国栋靠着墙壁,大口喘息,脸色依旧苍白。
“老丈……刚才那脚印和血迹……”林国栋急切地问道,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一丝不敢置信的猜测。
老猎人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带着些许狡黠的笑容,他走到屋角,拿起一个破旧的、带着些许暗红色痕迹的瓦罐和一双破草鞋:“山人自有妙计。用点野兔血,再穿上这双大小不一的破鞋,往反方向走一段,弄出点痕迹,不难。”
原来如此!林国栋和小陈心中涌起巨大的感激和敬佩!这位看似平凡的老猎人,在危急关头,竟有如此急智和胆量,用如此巧妙的方法,将他们从绝境中解救出来!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林国栋深深鞠躬,声音哽咽。小陈也连忙跟着行礼。
老猎人摆摆手,神色却再次凝重起来:“别高兴太早。这法子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们发现追错了方向,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杀个回马枪。这里,不能再待了。你们必须立刻离开!”
他迅速走到墙边,取下那张羊皮地图,又从一个隐蔽处拿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林国栋:“地图上我标好了路线和一些需要注意的标记。这里面是些肉干、炒米和应急的草药,够你们撑几天。沿着我画的这条路走,虽然难走,但能避开几个主要的关卡。一直往北,穿过‘一线天’峡谷,就能到达山那边的老林场区域。那里有我一个旧相识,人可靠,或许能帮你们暂时落脚。”
时间紧迫,不容多言。林国栋和小陈知道,此刻每一秒都无比珍贵。他们郑重地接过地图和干粮,再次向老猎人深深道谢。
“快走吧!趁着雾气还没散尽!”老猎人催促道,将他们送到屋后一条极其隐蔽的、被藤蔓覆盖的小径入口,“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保住性命,把东西送出去,最重要!替我……替我那枉死的徒弟……讨个公道!”老人的眼中,再次迸发出那种刻骨的仇恨和殷切的期望。
“老丈保重!”林国栋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他拄着木棍,在小陈的搀扶下,毅然踏上了那条充满未知险阻的逃亡之路。
老猎人站在小屋后,望着两个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背影迅速消失在浓雾和密林深处,久久没有动弹。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复杂,有担忧,有决绝,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苍凉。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柱子……师傅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但愿山神保佑这两个孩子吧……”
林国栋和小陈,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和老人的期望,再次隐入茫茫群山之中。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们心中除了恐惧,更多了一份必须活下去、必须完成托付的沉重责任。生的希望,如同雾中孤灯,虽微弱,却指引着他们,向着命运的下一站,艰难跋涉。而身后的木屋和老猎人,则成了他们亡命生涯中,一个充满风险与温情、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