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隐蔽的山坳彻底吞噬。冰冷刺骨的细雨,绵绵不绝,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如同一张无边无际的、湿透的灰色蛛网,笼罩着天地间的一切。瀑布持续不断的轰鸣,在林国栋和小陈听来,不再是地下暗河那令人心神俱裂的咆哮,反而诡异地化作了隔绝外界一切危险与喧嚣的、一道相对令人安心的天然声障。两人如同两摊彻底软化的泥塑,瘫倒在瀑布旁那块巨大、湿滑、覆盖着厚厚如绒毯般青苔的岩石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连抬起一根手指、甚至转动一下眼珠的气力都消失殆尽,只剩下胸膛还在本能地、剧烈地起伏,贪婪而艰难地攫取着冰冷潮湿的空气。
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如同微弱却炽热的岩浆,短暂地流过他们冻僵的四肢百骸,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但这暖意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刻、更蚀骨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淹没了整个身体和意识。而比疲惫更沉重的,是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死死缠绕在灵魂深处的、失去战友的尖锐痛楚。老葛最后那决绝如铁、仿佛能穿透黑暗的目光,那一声声充满蔑视与不屈的怒吼,如同用烧红的刻刀,一帧一帧、缓慢而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反复镌刻、回放,每一次重现,都带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痉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挤压,痛得几乎要碎裂开来。林国栋紧闭着双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脸庞,混合着汗水、泥泞和尚未干涸的泪痕,仿佛想借此洗去满身的污秽、血腥以及那几乎要将灵魂压垮的沉重负罪感,然而他知道,那枷锁已然焊死,此生难除。
他的手下意识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紧紧按住怀中那份用厚油布层层包裹、紧贴胸口、已被汗水和河水浸透的证据包裹。那冰冷、坚硬、沉甸甸的触感,穿透湿透的单薄衣衫,直抵心口,仿佛不是几本笔记、几张照片和几卷胶卷,而是老刘临终前不甘的嘱托、老葛毅然赴死的决绝,是所有被张技术员那伙人踩在脚下、含冤莫白的灵魂,那凝聚了血泪与期望的、重于泰山的托付。这重量,几乎要将他这具早已超越生理极限、残破不堪的躯壳彻底压垮、碾碎。
“林……林大哥……”身旁传来小陈虚弱得如同游丝、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声音,将林国栋从纷乱如麻、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思绪漩涡中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他极其艰难地、仿佛脖颈有千斤重般,偏过头,看到小陈像一只受惊的幼兽般蜷缩着身体,脸色苍白得如同久病之人,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极度的寒冷和恐惧而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年轻的眼睛里,劫后余生的茫然、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仿佛骤然失去唯一依靠后的、孩童般的无助与慌乱,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满溢出来。“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葛叔他……他……”话语未尽,哽咽声已起,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那张稚气未脱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肆意横流。
林国栋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中,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啊,该怎么办?逃出哑巴谷,仅仅是从一个可见的、即刻的死亡陷阱中暂时脱身。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残酷得令人窒息,几乎看不到任何光亮:两人皆伤痕累累,他的脚踝肿胀如发酵的紫色面团,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伴随着钻心刺骨、令人几欲昏厥的抽痛,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小陈虽年轻,但连日来亡命奔逃的极度惊恐、体力透支的巨大疲惫以及老葛牺牲带来的毁灭性精神冲击,也已让他到了强弩之末,如同惊弓之鸟。他们身无长物,除了怀中这份比性命还重的证据,就只剩下几块硌牙、仅能塞牙缝的干粮碎末,以及一身湿透冰冷、无法御寒、如同破布般挂在身上的衣衫。天色未明,寒雨不止,他们连一个能勉强遮风避雨、生火取暖的角落都找不到。更可怕的是,张技术员手下的搜山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极可能就潜伏在不远处的密林中,正一寸寸地梳理着山岭,随时可能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而至。
绝境,并未因逃离山谷而终结,它只是换上了一副更加阴险、更加磨人的面孔,继续如影随形地煎熬着他们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林国栋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潮湿、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那空气刺痛了他的肺叶,却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残存无几的意志力,如同挥舞利剑般,奋力驱散脑海中翻涌的悲观与混乱。他知道,此刻,他就是这支仅剩两人的小队的主心骨,他绝不能倒下,更不能在小陈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与绝望。老葛不在了,他必须接过那沉甸甸的担子,哪怕这担子重如千钧,足以将他压垮。
“先……找个能藏身的地方。”林国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中硬挤出来的,但他努力让语气保持平稳,甚至刻意注入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不能一直淋着。会失温的。你的体力……我的脚……都得赶紧处理。”他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锐利地扫过四周被雨幕笼罩的、模糊的山崖轮廓,瀑布水帘后的岩缝出口虽然隐蔽,但绝非久留之地,太容易暴露目标。
小陈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连忙用力点头,挣扎着想从湿滑的岩石上撑起身体,却因为极度的脱力和刺骨的寒冷,双腿一软,又重重地跌坐回去,脸上露出混合着痛苦、羞愧和更深无助的神色。
“别急,慢慢来。”林国栋伸出冰冷僵硬、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拍了拍小陈湿漉漉、单薄的肩膀,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积攒起的一点点微薄气力,“保存体力,一步一步来。我们……不能慌。”
在林国栋冷静的指挥下,两人凭借黎明前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和对地形的艰难辨认,开始沿着陡峭湿滑的山坳边缘,如同两只受伤的蜗牛,缓慢而艰难地移动,寻找着任何可能提供庇护的藏身之所。每移动一步,对林国栋而言都是一场酷刑。他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和紧紧搀扶着他的、小陈那尚且稚嫩却异常坚定的肩膀上,受伤的左脚踝完全不敢触碰地面,每一次身体的轻微晃动、重心的艰难转换,都会牵扯到受损的神经和撕裂的软组织,带来一阵阵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直冒的尖锐剧痛。冰冷的雨水让岩石和泥土变得如同抹了油般湿滑难行,稍有不慎,便是滑倒摔伤,甚至坠入深渊的万劫不复。
小陈咬紧牙关,用尚且年轻、却已在磨难中迅速成长起来的肩膀,死死扛住林国栋大部分的身体重量。他不再哭泣,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和沉稳,眼神紧紧盯着前方被雨雾模糊的路径,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每一个相对稳固的落点,机警地避开那些松动的石块和隐藏在落叶下的湿滑苔藓。他清楚地明白,此刻,林大哥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他必须保护好他,不能有丝毫闪失。
“那边……林大哥,你看那边!”小陈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希望,指向山坳一侧,距离瀑布轰鸣声稍远的一处陡峭崖壁底部。那里,几块巨大的、如同房屋般大小的岩石以一种看似偶然、却又巧妙的方式交错叠压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形成的、狭窄的石缝,上方还有一块突出的巨大岩檐,如同天然的雨棚,似乎能够有效地遮挡风雨。
两人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用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挪到近前。石缝的入口极其狭窄,被茂密的蕨类植物和垂落的藤蔓几乎完全遮盖,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小心地拨开那些湿漉漉的植物,侧身钻进去,里面的空间并不宽敞,但足以容纳两人蜷缩着身体躲避风雨。地面相对干燥,积着一层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烂落叶,散发出一种陈年腐朽的气息,但比起外面冰冷湿滑的岩石,已是天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殖质的味道,虽然沉闷,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就这里了!暂时安全了!”林国栋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松弛一丝。这个简陋不堪的石缝,是他们绝境中一个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然而,进入石缝,仅仅是与肆虐的风雨暂时隔绝,那透骨的寒意却并未减少分毫。两人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如同裹着一层冰壳,冷得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身体剧烈地颤抖。当务之急,是生火!取暖!否则,无需追兵到来,失温症就能在几个小时内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脆弱的生命。
“我……我出去找点能烧的干柴!”小陈自告奋勇,说着就要转身往雨里冲。
“等等!”林国栋急忙叫住他,神色凝重如铁,“外面情况不明,绝对不能贸然行动!先清点我们身上还有什么!”他示意小陈仔细检查两人所有的随身物品。
结果令人绝望。生火最关键的火镰和火石,在暗河那番生死搏斗中,不知何时已从破烂的衣袋中失落,无影无踪。干粮,只剩下可怜的一小撮碎末,还不够塞牙缝。饮水倒是可以用宽大的树叶接取雨水暂时解决。没有火种,没有食物,没有药品,他们唯一的“财富”,就是那份用两条人命换来的沉重证据,以及两人残存无几、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力。
希望的火苗,仿佛被这冰冷的现实雨水再次浇熄,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青烟。小陈的脸上,刚刚燃起的一丝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了更深的绝望阴影,他默默地蹲缩到石缝最深的角落,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在其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如同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林国栋靠坐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感受着伤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和全身肌肉因寒冷与过度劳累而产生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与酸痛,心中同样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像小陈那样被绝望吞噬。他必须思考,必须找到那一线生机,哪怕它渺茫如星火。
他的目光,如同搜寻猎物的鹰隼,缓缓扫过石缝深处那些相对干燥的、厚厚的落叶层,以及几根不知何时被风偶然吹进来、侥幸未被雨水打湿的、细小的枯树枝。一个几乎存在于传说中、希望渺茫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小陈,”他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种尝试性的、不愿放弃任何可能的口吻,“我记得……很久以前,好像听老辈人提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没有火镰,可以用最干燥、硬度合适的木棍,拼命快速摩擦,靠产生的热量来引火……也许,我们可以……试试看?”
小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光亮,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所覆盖:“那……那得是多难的事啊?而且需要特别干特别好的木头,我们这里……”
“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不行?”林国栋挣扎着挪动仿佛有千斤重的身体,忍着剧痛,弯腰捡起那两根相对最干燥、粗细合适的细树枝,又极其费力地、用手拢了一小堆他认为最干燥、最蓬松的落叶和碎屑作为火绒,“你来试试,你年轻,手劲足,耐力好。我……我依稀记得点大概的方法,我说,你来做。”
这无疑是一种近乎徒劳的、希望渺茫的尝试,成功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在眼前这绝对的绝境中,任何一丝可能,都必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小陈看着林国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最后希望的光芒,一咬牙,接过树枝,按照林国栋凭借模糊记忆描述出的、极其原始的方法,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疯狂地、快速地搓动那根作为钻杆的树枝。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只有树枝与底座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以及小陈越来越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他的手掌很快被粗糙的木棍磨破了皮,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火辣辣地疼,但他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搓动,眼神死死盯着摩擦点。
失败,再失败……那点可怜的火绒毫无反应,只有木屑在飞扬。绝望的气氛,如同石缝中弥漫的阴冷湿气,再次浓重得化不开。
就在小陈手臂酸麻、几乎要彻底放弃希望的时刻,林国栋突然低声喝道:“停一下!”他示意小陈靠近,然后,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举动——他极其小心地、从怀里那个紧贴胸口、保护着惊天证据的油布包裹的最外层边缘,用颤抖的手指,撕下了一小条相对最为干燥、且因浸过桐油而略带油脂的布条。“用这个……混在火绒里……再试一次!”
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抉择,油布是保护证据的重要屏障,损毁一丝一毫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但此刻,活下去,才是保住证据、完成托付的唯一前提!小陈瞬间明白了林国栋这举动背后蕴含的决绝与信任,眼中爆发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亮光,他郑重地接过那缕浸油的、珍贵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其撕成更细的纤维,混入那堆希望渺茫的火绒中心,再次开始奋力搓动!
手掌的皮肉与粗糙的木棍剧烈摩擦,带来的疼痛钻心刺骨,鲜血染红了木棍,但小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眼中只有那一个小小的摩擦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点燃它!不知搓动了多少下,就在他感觉双臂即将断裂、意识开始模糊的刹那,一缕极其细微、若有若无、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青色烟丝,终于从摩擦点袅袅升起!
“有烟了!有烟了!”小陈激动得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狂喜,手下更加用力,也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林国栋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凑近那缕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青烟,用尽肺里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极其轻柔、缓慢、均匀地吹着。青烟逐渐变浓,变得清晰可见,终于,在两人几乎要窒息的期盼中,一点微小却无比明亮的、橘红色的火星,顽强地迸发出来,准确地落在了浸油的布条纤维上!
“快!小心!稳住了!”林国栋低吼着,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小陈手忙脚乱,却又异常精准地将那点珍贵的、跳跃的生命之火,转移到准备好的、更蓬松的火绒堆最中心,继续用最轻柔、最持续的气息,如同母亲呵护婴儿般吹拂着。火星顽强地闪烁着,蔓延着,吞噬着干燥的纤维,终于,“噗”的一声轻响,一簇虽然微小却无比坚定的、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了起来!
成功了!他们竟然真的用最原始的方法,在这绝境之中,点燃了生命的火焰!
橘红色的、温暖的火光,在这阴暗、潮湿、冰冷的石缝中亮起,瞬间驱散了大量的黑暗和寒意,也如同阳光般驱散了两人心中大片的阴霾与绝望。小陈看着那簇欢快跳动的火苗,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一次,是喜悦、是激动、是希望重燃的泪水!他赶紧添上那些细小的枯枝,小心地呵护着,让火堆燃烧得更旺、更稳定。
温暖的气息渐渐弥漫开来,冻僵的、麻木的四肢开始回暖,血液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两人围着这堆救命之火,贪婪地汲取着那珍贵的热量,虽然依旧饥饿、伤痛缠身、前途茫茫,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失温症这头即刻索命的恶狼。这簇火苗,不仅仅带来了身体上的温暖,更在心理上给予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支撑和希望,仿佛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点亮了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
有了稳定的火源,绝境中的生存便出现了转机。小陈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破布条,蘸着接来的、在火边稍微加热的温水,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为林国栋清洗那肿胀得骇人、颜色紫黑中透着不祥青光的脚踝伤口。伤口被冰冷的河水和雨水长时间浸泡后,边缘泛白,微微外翻,看起来更加糟糕,感染的风险极大。没有药物,只能用清洁的温水反复冲洗后,尽量用烘干的布条包裹,保持干燥,听天由命。
林国栋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跳动,忍受着清洗伤口时带来的、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冷汗浸湿了鬓角。他看着小陈那双原本应该充满朝气、此刻却布满血丝和专注的眼睛,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磨破皮、渗着血丝的手掌,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暖流和深切的感动。这个年轻的同伴,在经历了连番生死考验和巨大悲痛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蜕变,变得坚韧、可靠。
“小陈,”林国栋缓缓开口,声音在火堆噼啪的伴奏下,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老葛……不在了。现在……就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小陈正在包扎的手微微一顿,低着头,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嗯”了一声,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忍着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林国栋继续说道,目光穿透石缝的缝隙,望向外面依旧灰暗、雨丝连绵的天空,“干粮撑不了两天。我的脚……短时间内根本动不了。搜山的人,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摸到这里。留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
小陈抬起头,脸上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那……那我们能去哪里?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林国栋沉默了片刻,脑海中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飞速思考着所有可能的选择。返回合作社区域?无疑是自投罗网,羊入虎口。继续往更深、更陌生的蛮荒群山深处走?以他们现在伤病交加、弹尽粮绝的状态,无异于直接走进坟墓。唯一的、渺茫的希望,或许就在于老葛曾经偶然提及的、在山脉另一侧、靠近邻省交界处的、几个早年因工作关系有过接触、相对独立闭塞、或许尚未被张技术员势力完全渗透的小林场或者偏远村落?也许……哪里会有一线生机,能找到一丝帮助,哪怕只是暂时的容身之所?
但这个计划同样布满荆棘,风险巨大。路途遥远,山高水险,他们缺衣少食,伤病严重,如同两个移动的靶子,还要时刻警惕如同附骨之疽的追兵。每一步都可能踏中陷阱,每一次停留都可能被发觉。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林国栋最终下定了决心,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坚定地看向小陈,“往山那边走,赌一把!找个能暂时落脚、补充给养的地方,先把伤养好,恢复点体力,再从长计议。最重要的是……必须想办法,把怀里这东西,万无一失地送出去!”他用力拍了拍胸前那份沉甸甸的包裹,语气斩钉截铁。
小陈看着林国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仿佛能点燃一切的光芒,仿佛也被注入了巨大的勇气,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决心:“林大哥,我听你的!你说往哪走,我就往哪走!绝不含糊!”
这一刻,一种新的、更加牢固的信任与依赖关系,在两人之间坚不可摧地建立起来。林国栋毅然接过了老葛留下的、沉甸甸的领导重任,而小陈,则成为了他最坚定、最可靠的追随者和臂膀。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雨,依旧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仿佛天穹漏了一个无法修补的洞。石缝外,山雾弥漫,将远山近岭都吞噬在灰蒙蒙的雨幕之后,前路隐匿,吉凶难测。石缝内,篝火的光芒跳跃不定,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两人摇曳的身影,映照着两张年轻却已刻满沧桑与坚毅的脸庞。
林国栋靠坐在冰冷的石壁旁,忍着脚踝处传来的、一阵阵沉闷的抽痛,仔细地将最后那点少得可怜的干粮碎末,分成两份,将明显稍多的一份,不由分说地塞到小陈手里:“吃了它,一点不许剩。保存体力最重要。明天……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小陈推辞不过,眼圈微红,接过那点微不足道、却代表着生存希望的食物,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数着颗粒般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佳肴。火光在他年轻的、逐渐褪去稚气的眼眸中跳动,那里面,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更多了一种名为“责任”、“担当”和“希望”的、熠熠生辉的东西。
林国栋则几乎没有动自己那份更少的干粮。他需要保持头脑的绝对清醒,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太沉重:具体的逃亡路线如何规划才能最大程度避开搜山队?如何利用地形隐蔽行进?途中如何寻找安全的饮用水和果腹的食物(哪怕是野果、树根)?他的脚伤在缺乏药物治疗的情况下,能支撑他们走多远?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必须思考,必须找到答案。他不能倒下。他再次摸了摸怀中那份冰冷而坚实的证据包裹,又看了看身边虽然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年轻同伴,一股强大的、近乎固执的求生意志和责任感,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支撑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精神。
他取出老葛临摹在桦树皮上的、线条粗糙却至关重要的简易地图,就着摇曳的火光,用手指一寸寸地仔细摩挲、研究起来。地图信息有限,但他必须像最精明的侦探,从中解读出一条可能通往生机的、蜿蜒曲折的路径。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山脉另一侧、一个模糊的、代表可能有人烟的区域标记上,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漫长的虚线,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夜,深了。风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单调的背景音。极度的困倦和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们意识的堤坝,但两人都不敢深睡,强打着精神,轮流保持着最高警惕,耳朵竖起着,捕捉着石缝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们的心脏骤然收紧。
黎明的曙光,依旧被厚重的乌云和连绵的雨幕牢牢阻挡,迟迟不肯降临。新的、更加艰难险阻的亡命之途,却已迫在眉睫,不容回避。他们从死亡的边缘侥幸爬回,经历了短暂的、喘息般的宁静后,必须再次鼓起勇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背负着血海深仇和重于泰山的使命,互相扶持着,踏入这风雨飘摇、前路茫茫的未知险境。希望,如同这石缝中顽强燃烧的火苗,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不肯熄灭。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