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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崇明岛地下指挥中心的作战大厅里,三维太阳系全息图像悬浮在中央,像一颗被精密解剖的时钟内部。陈锋站在图像前,手里握着一支激光指示笔,但他的手指没有动——整整十七分钟,他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那些错综复杂的轨道线和闪烁的防御节点标记。倒计时在图像边缘跳动:二十八天十四小时二十二分零五秒。时间不再以天为单位流逝,而是以小时、分钟,甚至秒。
“陈总工,联合国安理会特别会议将在三小时后召开。”助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心翼翼,“他们需要您的防御链方案最终版,包括预算、时间表和技术可行性评估。”
“告诉他们,预算没有上限,时间表取决于我们有多少人愿意一天工作二十八小时,技术可行性……”陈锋终于动了,激光笔的红色光点落在小行星带上,“取决于我们是否愿意接受百分之八十的失败率。”
助理记录的手停住了:“百分之八十?这个数字如果公布……”
“那就别公布。”陈锋转过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四十个小时,靠神经兴奋剂维持清醒,但思维的锐利度丝毫不减,“但这就是现实。我们只有不到三十天,要打造一个原本需要三十年才能建成的太阳系防御体系。每一个环节都要走捷径,每一个系统都要超负荷运行,每一份材料都要用在刀刃上。在这种情况下,百分之八十的失败率不是悲观,是客观。”
他走向控制台,调出防御链的完整蓝图。图像在空气中展开,像一棵倒置的钢铁巨树:根系扎在地球和月球,主干沿着地月之间的太空电梯延伸,枝叶则分叉向火星轨道、小行星带、木星卫星群,最远的探测器甚至触及奥尔特云边缘。这棵树上有七百三十四个主要节点,包括轨道炮阵列、引力波干扰器、能量护盾发生器、机动舰队集结点、预警卫星网络、伪装小行星基地……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复杂的工程奇迹,每一个奇迹都需要时间、资源和人力。
而时间,是人类最缺的资源。
“从最内层开始。”陈锋的激光笔点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天穹护盾’计划,一百二十四个能量护盾发生器,部署在赤道上空的六个轨道面上。设计要求:能够在十分钟内展开覆盖整个地球的能量屏障,至少能抵挡一次相当于直径十公里小行星撞击的能量冲击。”
“当前进度:三十七个发生器已部署,但其中二十三个因为超导材料纯度不足,能量转换效率只有设计值的百分之六十五。”材料组的负责人出现在通讯窗口中,背景是月球背面的纳米材料工厂,“萨米尔博士的新型量子点超导薄膜理论上可以提高效率到百分之九十五,但量产需要时间——至少十五天才能满足所有发生器的需求。”
“我们没有十五天。”陈锋说,“分阶段替换。先用现有材料完成全部部署,确保每个轨道面至少有一个发生器能达到设计值。然后优先替换关键位置——北美、欧亚大陆、非洲东部上空的那三个轨道面,这些区域下方有最大的聚变反应堆集群,可以为护盾提供持续能源。”
“可是陈总工,如果只部分替换,整体防御就会出现薄弱点。观察者的攻击如果集中在薄弱区域……”
“那就不要让攻击集中。”陈锋切换画面,激光笔指向月球轨道,“‘铁雨’计划,月球轨道动能武器平台。三百个电磁轨道炮平台,部署在月球拉格朗日点L4和L5,配备智能制导弹丸,每颗弹丸重五十公斤,加速到百分之一光速。设计目标:在小行星带外侧建立一道动态拦截网,任何进入内太阳系的实体目标都会受到饱和打击。”
武器系统的负责人是个前俄罗斯军官,脸上有一道月面烽烟时期留下的疤痕:“平台框架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但核心问题还是能量。每发射一枚弹丸需要两太焦耳的能量,如果三百个平台同时开火,我们需要月球上所有聚变反应堆百分之七十的输出功率。这意味着广寒宫和其他基地的日常运作将受到严重影响。”
“暂停所有非必要的能源消耗。”陈锋毫不犹豫,“月球农业舱的照明调低百分之五十,工业区的三班倒改为两班倒,生活区的供暖温度下调三摄氏度。优先保证武器平台和护盾发生器的能源供应。”
“那民众的生活质量……”
“如果三十天后我们还活着,生活质量可以慢慢恢复。如果死了,生活质量没有意义。”陈锋的声音冰冷如月岩,“下一个,‘游骑兵’计划。”
图像切换,显示出一支舰队的分布图——那是叶薇指挥的“盘古号”及其附属舰队,目前散布在火星轨道到小行星带之间的广阔空间。
“‘游骑兵’是机动打击力量。”陈锋说,“他们的任务不是固守某个位置,而是像狼群一样游弋,随时扑向任何突破外层防线的目标。舰队需要升级:更快的引擎、更强的护盾、更多的弹药。叶薇司令,你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完成全面改装?”
叶薇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大厅里。她刚从一次深空巡逻任务中返回,脸上带着零重力环境下的轻微浮肿,但眼神锐利如刀:“引擎升级需要更换所有的聚变推进器喷嘴,护盾升级需要重新铺设能量导管,这两项至少需要十天。弹药补给相对简单,但如果要装备林海博士建议的‘拓扑干扰弹’——那种基于维度折叠理论的特殊武器——我们还需要额外的研发和测试时间。”
“林海那边我来协调。”陈锋记下一笔,“给你七天时间完成引擎和护盾的基础升级,剩下三天进行拓扑干扰弹的实战测试。十天后,我要你的舰队达到完全战备状态。”
“七天不够。”叶薇直言不讳,“我的工程师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周,很多人都到了极限。强行压缩时间会导致安装错误,在实战中可能是致命的。”
陈锋沉默了。他调出舰队的工程进度表和人员轮班记录,快速浏览着。确实,许多关键岗位的工程师睡眠时间平均每天不到四小时,事故率在过去一周上升了百分之三百。他想起自己在天梯二号节点站时,亲眼看到一个年轻的焊接技师因为疲劳过度,差点从四百米高的作业平台上飘进太空。是安全带救了他一命,但那种后怕至今还在陈锋的噩梦里徘徊。
“轮换。”他终于说,“从月球基地抽调三百名有太空工程经验的工人,组成临时支援队,用最快的运输舰送到你的舰队。同时,把你的部分非核心船员——文职、后勤、行政人员——送到月球休整三天。他们可以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恢复,而你的核心工程团队可以得到额外人手的帮助。”
“运输需要时间……”
“天梯二号的货运舱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五次地月往返,每次运送五十人。”陈锋已经调出了运输调度表,“我会亲自协调。叶司令,我知道你的部下都很坚韧,但坚韧不意味着可以无限透支。如果我们把所有人都累垮在备战阶段,真正开战时就没有人可以战斗了。”
叶薇看着他,那双总是充满决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后她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重新安排轮值表。但陈总工,你也需要休息。指挥中心的人告诉我,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等今天的会议结束后。”陈锋简单回应,然后转向下一个议题,“最深层的防御:‘方舟之心’的战术化应用。”
这是整个计划中最敏感、也最争议的部分。方舟之心原本是为保存人类文明火种而设计的量子计算机矩阵,它的核心功能是模拟、预测、存储。但现在,林海和艾莉丝的实验证明,它还能做更多——它可以成为与观察者意识对接的接口,可以运行基于维度折叠理论的战术推演,甚至可能……直接干扰观察者的认知系统。
但这也意味着,要将人类文明最珍贵的“大脑”变成一件武器。
“林海博士提交了三个应用方案。”陈锋调出文档,“方案一:战术预测。利用方舟之心的量子计算能力,模拟观察者可能采取的攻击模式,提前制定应对策略。方案二:意识干扰。通过艾莉丝主任建立的‘人机接口’,向观察者发送经过设计的认知干扰信号,扰乱他们的决策过程。方案三……”
他停顿了一下,因为这个方案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激进。
“方案三:递归陷阱。在太阳系内制造一系列基于维度折叠理论的数学悖论结构,如果观察者试图用他们的技术解析或穿越这些结构,就会陷入无限递归的逻辑循环,理论上可以困住他们相当长的时间。”
作战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明白第三个方案意味着什么——那是在用整个太阳系作为棋盘,下一场以物理定律为规则的棋。如果成功,可能为人类赢得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喘息时间。但如果失败,或者出现不可控的连锁反应,太阳系的空间结构本身可能会被永久扭曲,地球和月球都可能被困在某种时空异常中。
“风险评估呢?”一位资深物理学家问道,他是从地球紧急调来的顾问。
“林海给出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七,灾难性失败率是百分之四十三,剩下百分之二十是无法预测的未知结果。”陈锋说,“而且这个方案需要消耗方舟之心至少百分之六十的算力,意味着其他所有模拟和预测任务都要暂停。”
“那火种计划呢?”另一个声音响起,是负责文明保存项目的负责人,“如果我们要在方舟之心中存储人类的知识、历史、文化基因,就需要稳定的算力支持。如果将其武器化,存储任务可能无法完成。”
“如果我们都死了,存储了又有什么意义?”陈锋的反问很尖锐,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抱歉。我的意思是,优先级需要明确。首先是生存,然后是保存。如果我们无法在观察者的威胁下生存下来,那么保存人类文明就无从谈起。”
他看向全息图像中那个缓缓旋转的太阳系模型。在这个尺度上,地球只是一个淡蓝色的像素点,月球更是微不可察。而人类,数十亿个体组成的文明,在这个图像里连一个像素都占不满。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存在,此刻正准备用尽全力,在自己小小的家园周围筑起一道钢铁与能量的防线。
“我知道这个计划充满了赌博。”陈锋的声音低沉下来,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失败,每一个决策都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我知道我们在要求人们做出牺牲——工程师要透支健康,士兵要面对必死的任务,普通民众要忍受生活质量下降,甚至要接受他们的家人可能无法在战争中幸存的事实。”
他停顿,环视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透过屏幕,他也能看到分布在月球、太空站、地球各处指挥节点的团队成员们的脸。那些脸上写着疲惫、担忧、恐惧,但也写着决心。
“但我们没有选择。”陈锋继续说,“观察者给了我们三十天——或者更准确地说,艾莉丝主任为我们争取到了三十天的缓冲期。这不是仁慈,是评估。他们在看我们如何应对这场危机,在看我们是否值得继续存在。而我们要给出的答案,不能是蜷缩在角落里祈祷,不能是把命运寄托在别人的仁慈上。”
他指向太阳系防御链的蓝图。
“这个计划,就是我们给出的答案。我们要告诉观察者,也告诉我们自己:人类文明可能渺小,可能脆弱,可能充满了矛盾和缺陷。但当我们面对生存威胁时,我们会团结起来,用我们所有的智慧、勇气和坚韧,筑起一道防线。我们可能失败,防线可能被突破,我们可能最终灭亡。但至少,我们战斗过。至少,我们展示了生命在面对毁灭时,那种不屈的、近乎荒谬的反抗意志。”
大厅里依然安静,但气氛已经不同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感,正在被一种更沉重、但也更坚实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接受现实后的平静决心,就像登山者在面对最后一段绝壁时,反而会感到一种奇异的专注。
“从现在开始,太阳系防御链计划正式启动。”陈锋的声音恢复了工程师的精确与冷静,“各部门按照最终方案执行。每六小时汇报一次进度,每二十四小时进行一次全局推演。任何问题、任何困难、任何需要协调的资源,直接向我报告。我不保证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我保证每个问题都会得到回应。”
他关闭了全息图像,但防御链的蓝图已经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在接下来的二十八天里,这幅蓝图将化为现实——或者化为废墟。
会议结束后,陈锋终于坐进指挥椅。助理端来一杯浓咖啡,他接过时手指微微发抖。这不是疲劳,而是某种更深层的震颤——那种承担着文明重量的震颤。
“陈总工,您的妻子发来消息。”助理轻声说,“她问您今晚是否能回家吃晚饭,哪怕只有一小时。您的女儿……很想您。”
陈锋看着通讯器上那张全家福照片。妻子笑着,女儿举着她在学校做的太空电梯模型,背景是上海的日落。那是一个月前拍的,感觉却像是上辈子的事。
“告诉她,我今晚要协调天梯二号的运输任务。”他说,声音有些沙哑,“但明天……明天我一定回去一趟。哪怕只有一小时。”
助理点点头,退了出去。陈锋独自坐在指挥中心里,周围的屏幕依然闪烁,数据流依然滚动。他闭上眼睛,在脑海里重新过了一遍防御链的每一个细节。轨道炮的弹道计算、护盾发生器的能量配比、舰队的战术编队、方舟之心的推演模型……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每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灾难。
但他必须相信,相信自己的计算,相信团队的执行,相信人类在绝境中爆发出的潜力。就像他相信那座连接地球与月球的钢铁天梯,即使在台风中摇摆,即使在陨石雨中受损,依然能屹立不倒。
因为那是人类建造的。因为那是人类通往星空的道路。
倒计时在屏幕上无情地跳动:二十八天十三小时四十四分十九秒。
时间在流逝,防御链在建设中。而陈锋知道,在太阳系的各个角落,成千上万的人正在为同一个目标奋战。在月球的工厂里,纳米打印机彻夜运转;在地球的发射场,运载火箭不断升空;在柯伊伯带的黑暗中,舰队正在进行实战演练;在实验室的深处,科学家们正在突破理论的边界。
这是一个文明在死亡威胁下的集体心跳。沉重,但有力。
陈锋睁开眼睛,重新打开工作界面。还有太多事情要做,太多细节要协调,太多问题要解决。
但他不再感到孤独。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这个巨大防御链中的一个节点。而整个链条的强度,取决于每一个节点的坚韧。
他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蔓延。然后他开始工作,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移动,向太阳系的各个角落发送指令、协调资源、解决问题。
防御链正在形成。人类正在准备战斗。
而星空,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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