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幻梦号的观测穹顶成为了一面映照人类文明极致的镜子。随着舰队切入泰拉稳定的近地轨道，那颗蔚蓝色的星球完整地铺展在强化玻璃之外——不是自然意义上的完整，而是被改造、重塑、覆盖后的“完整”。
罗格·多恩站在最前方，他巨大的身躯在穹顶投下长长的影子。因威特的冰原教会他理解严酷，但眼前这颗星球的“严酷”是另一种形态：不是自然的暴虐，而是文明自身在求生与扩张中创造的、庞杂到令人窒息的秩序结构。
“规模超出所有预期。”多恩的声音低沉，与其说是赞叹，不如说是严谨的评估。他的目光如同测绘仪器般移动，记录着大陆板块上那些违反自然法则的建筑群轮廓。
林江站在稍侧的位置，双手背在身后。他的姿态从容，但眼中闪烁的淡红色微光表明他正在以某种超越常规视觉的方式收集数据。“生态改造率98.7%，大气层人工稳定系统检测到37个主要调控节点，”他轻声对身旁的叶平说，“这颗星球已经是一台机器，居住者既是操作员，也是零件。”
叶平默默点头，他同样也感慨万千。维尔则站在他们身后一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轨道上密集的舰船信号，但依旧被眼前的泰拉所吸引，换句话来说，泰拉就是另外一个时空的地球。
从四百公里高空俯瞰，泰拉的大陆呈现出一幅超现实的画卷。曾经的山脉、河流、海洋轮廓依稀可辨，但已被完全覆盖或改造。占据视野的是巢都——不是孤立的城市，而是连绵不绝、接合成片的垂直国度。
每个巢都的基础直径通常在200到500公里之间，如同从大地生长出来的巨大人造山脉。它们的基部深埋入地壳，向下挖掘数公里建立地下层，用于重工业、废物处理和储备仓库。向上则攀升，平均高度达到15到20公里，最高的尖塔甚至触及30公里高度——那里是大气层的中间层边缘，需要独立的生命维持系统和反重力平台支撑。
巢都的外墙由复合装甲板、强化混凝土和分子键合陶瓷构成，表面布满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这些管道直径从几米到数十米不等，输送着水、合成营养质、高压空气、工业冷却剂，以及数千万居民产生的废料。管道表面覆盖着隔热层和防辐射涂层，在泰拉的阳光下反射出暗哑的金属光泽。
“每个巢都都是一个封闭生态系统，”林江评论道，他的视线跟随着一条从赤道地区巢都延伸到极地冷凝站的巨型输水管，“看那水循环系统——从极地冰盖融水，经过净化，泵送到赤道巢都，使用后再回收处理，部分蒸发进入大气，部分返回极地重新冻结。这是一个全球尺度的人工水文循环。”
巢都的内部结构严格分层，这是物理空间与社会地位的直接映射。
底层（地下2公里至地面），这里是永夜领域。人工照明提供着24小时不变的白炽光，空气中弥漫着臭氧、机油和密集人群产生的混合气味。街道——如果那些宽仅5米、高却达50米的垂直通道可以被称为街道——两旁是蜂窝般的居住单元，每个单元平均居住着8到12名工人及其家庭。这一层容纳了巢都70%的人口，负责维护巢都基础功能，水循环厂、空气处理中心、基础合成食品工厂、废物回收站。温度恒定在18摄氏度，湿度控制在40%，一切都是调控的结果。
中层（地面至5公里高度），自然光开始透过外部采光井和镜面反射系统渗入这一层。居住空间略微宽敞，这里是技术工人、低级官僚、行星防卫军士兵及其家属的领域。教育中心、基础医疗设施、帝国真理宣讲堂分布于此。这一层拥有有限的公共空间——被称作“天井”的垂直广场，四周环绕着数百层的阳台，人们在此进行有限的社交活动。
上层（5至15公里高度），在这里，巢都开始“分裂”成相对独立的塔楼结构，之间有悬浮通道连接。采光充足，有些区域甚至模拟出日夜交替。高级官员、商行代表、国教低级神职人员、技术专家居住于此。拥有真正的窗户（虽然不能打开），私人交通工具，以及接入行星数据网络的权限。这一层有公园——其实是垂直悬挂的生态墙和人工光照下的培育园。
尖顶（15公里以上），这里是权力的顶峰。每个巢都的尖顶属于行星总督家族、高级行政官员、国教主教、审判庭代表，以及少数获得特许的商行巨头。空间开阔，拥有独立的生态循环系统，甚至能模拟出泰拉统一前不同地区的气候。观景平台提供360度全景视野，居住者可以俯瞰自己统治的垂直王国。尖顶之间有私人飞行器航道，权贵们在此往来，几乎不与下层发生物理接触。
“看起来秩序井然。”叶平观察着热力图上均匀分布的能量流动节点。
“也像精密的囚笼。”维尔沉声道，“每个出口都被监控，资源分配完全定量，人员流动需要许可。暴动几乎不可能——切断某一层的供气或供水，几天内就能让反抗瓦解。”
林江点头，“帝国真理在这里不仅是学说，更是管理工具。它提供了统一的解释框架，为什么生活如此？因为科学和理性要求高效利用资源；为什么阶层存在？因为不同能力的人承担不同责任；为什么要服从？因为人类团结才能对抗宇宙的冷漠。”
他停顿了一下，“但这套系统异常脆弱。任何主要管道的断裂，任何能量分配的失误，都会引发连锁崩溃。维持这一切需要绝对的中央控制和巨量的实时数据处理能力。”
多恩听着这些分析，没有发表意见，但将每一个观察点都纳入自己的评估体系。他看到了效率，也看到了风险；看到了秩序，也看到了僵化。在因威特，生存依赖物理的坚固和资源的合理分配；在这里，生存依赖系统的绝对可靠和层级间的勉强平衡。
当视线移向喜马拉雅山脉地区时，所有巢都的宏伟突然显得渺小。那里矗立着的不是城市，而是一个宣言——一个用钢铁、岩石和意志书写的、关于人类权力本质的宣言。
帝皇皇宫不是建筑群，而是将整片山脉改造而成的综合要塞体系。其覆盖面积达到惊人的5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等大小的国家。但这只是地表部分——地下设施向下延伸的深度至今是帝国最高机密，有传言称某些深层实验室已经触及地幔层。
皇宫的外墙本身就是一道山脉。基础厚度达3公里，由多层结构组成：最外层是10米厚的陶钢复合板；中间是5米厚的自修复混凝土层，内含纳米修复剂；内层则是2米厚的铅锇合金辐射屏蔽层。墙顶宽度足以让泰坦军团并排行进，事实上也确实有泰坦巡逻路线规划其中。
墙面上每隔500米就有一座防御塔，配备双联装旋风导弹发射器、四联装激光炮阵列，以及能够覆盖120度扇形区域的离子霰弹投射器。防御塔之间由加固通道连接，内部驻扎着皇宫守卫——这些士兵从出生起就为保卫皇宫而训练，世代居住于墙内。
“虚空盾阵列。”林江指向皇宫上空那片微微扭曲光线的区域，“多层重叠式虚空盾，宙斯盾，理论上是不可穿透的。但最有趣的是这个——”
他放大了传感器图像。在皇宫的各个关键节点——主要是高塔顶部和山脉的制高点——矗立着巨大的金色雕像，有的是帝皇持剑的英姿，有的是帝国天鹰展翅的造型。
“这些不只是装饰，”林江说，“是灵能聚焦器。每一座雕像内部都嵌有精心设计的灵能传导晶体阵列，与皇宫地下深处的某个源头相连。它们形成一个覆盖整个皇宫的灵能屏障，与物理层面的虚空盾协同工作。这意味着要攻击皇宫，必须同时突破物理和超自然两层防御。”
佩图拉博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冷哼。他知道那些“灵能传导晶体”意味着什么——帝皇，那位宣称要带领人类摆脱亚空间依赖的统治者，自己却在大量使用灵能力量。这个讽刺从未如此直观。
皇宫内部划分为数百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独立的功能和安防等级。
外宫，占皇宫面积的60%，包括接待大厅、外交区域、行政办公区、低级官员居住区，以及庞大的后勤支持设施。这里每天有超过两百万人在工作，维持着帝国的日常运转。
内宫，需要特殊许可才能进入，包括帝国最高统帅部作战室、星际通讯中枢、机密档案馆，以及高级官员的私人居所。安保系统包括基因锁、灵能识别和行为模式分析三重验证。
深宫，传说中的区域，只有帝皇、马卡多和极少数受信任者可以进入。据说包括帝皇的私人实验室、基因原体创造设施的残余部分、远古科技保管库，以及通往网道计划的入口。
地下城廓，这部分完全保密，但通过能量流动分析和微震监测，林江的传感器探测到至少17层主要地下结构，最深处达地底25公里。那里有维持皇宫运转的聚变电站、备用生命维持系统、战略储备仓库，以及——如果某些传说属实——囚禁着连帝皇都无法摧毁的可怕存在的牢笼。
“皇宫不仅是居所或要塞，”叶平低声说，“它是一个符号。帝皇有意将其建造得如此庞大、如此不可逾越，是为了向全人类传达一个信息，权力中心是绝对的、永恒的、不可挑战的。”
维尔补充道，“也是向敌人传递的信息，攻击这里是最愚蠢的行为。看看那些防御密度——即使投入整个军团的兵力，也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突破外层防御。而那时，帝国的援军早已从银河各处赶来。”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通向网道的入口也在这里。
多恩凝视着那片建筑群，他的筑城师本能被强烈触动。他看到了防御理念的极致体现：纵深防御、多层拦截、冗余系统、致命的反击能力。但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问题：如此庞大的要塞，其维护成本必然惊人；如此复杂的系统，任何一个环节的故障都可能引发灾难；如此集中的权力，一旦中心被破坏或决策失误，整个帝国可能陷入瘫痪。
“效率与风险的极端平衡，”多恩最终评论道，“或许过于极端。”
泰拉的轨道空间同样拥挤不堪。舰船密度是正常恒星系的数百倍，需要高度复杂的交通管理系统来避免碰撞。
导航信标指引舰队驶向狮门太空港。随着距离拉近，这个太空枢纽的真实规模逐渐展现。
狮门的主体是一个直径82公里的旋转圆盘，以每小时一周的速度缓慢自转，在边缘产生0.3G的人工重力——足够人员舒适活动，又不至于影响舰船对接。圆盘表面分为12个扇区，每个扇区有特定功能
1-3扇区，专供帝国海军战舰使用。这里停泊着从护卫舰到战列舰的各型舰船，维护设施齐全，有直接通往皇宫的加密数据传输线路。
4-6扇区，供高级官员穿梭机、外交使团舰船以及像帝皇幻梦号这样的特殊舰船使用。泊位装饰华丽，有专门的迎宾通道。
7-9扇区，这里最为繁忙。塔拉斯克级运输舰和其他商船在此装卸货物。
10-12扇区，拥有大型船坞，能够对巡洋舰级别的舰船进行大修，甚至有小型舰船生产线。
然而，狮门太空港不止这个旋转圆盘。与圆盘通过五条长达数公里的连接桥相连的，是三颗被捕获并改造的小行星。这些小行星内部被挖空，建立了仓储综合体，每个小行星内部都有立方公里级别的存储空间，储存着从粮食到稀有矿物的各类物资。自动化运输系统通过磁悬浮管道将货物从仓储区运往泊位，和人员枢纽站，每天有超过五十万人通过狮门太空港进出泰拉。小行星内部建有庞大的入境检查站、检疫设施、临时住宿区，以及帝国真理宣讲中心——所有抵达泰拉的人都必须接受基础意识形态灌输。而燃料与补给站，则提炼自木星大气层的氢-3燃料、从水星太阳能阵列传输而来的能量电池、合成食物块、饮用水、空气补充剂……所有舰船需要的补给都在这里标准化生产并储备。
在7-9扇区，塔拉斯克级运输舰尤其显眼。这些舰船设计实用，没有海军战舰的华丽装饰，而是突出载货量和可靠性。典型塔拉斯克级长1.2公里，有效载荷达80万吨，能够搭载标准集装箱5000个或散装货物40万立方米。
“这些船属于行商浪人，”林江向多恩解释，“帝国授予他们特许经营权，在特定航线上进行贸易。他们不是帝国海军，但有义务在需要时运输军队或物资。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帝国的半官方延伸。”
通过传感器放大图像，可以看到塔拉斯克级的装卸过程：巨大的磁力抓取臂从运输舰货舱中取出标准化集装箱，放置在港口自动运输平台上。平台沿着预定轨道将集装箱运往分拣中心，那里的机械臂根据标签将其分配到不同区域——有的去仓储小行星，有的直接装上另一艘即将离港的船舰，实行轨道间快速转运。
“效率很高，”多恩评估道，“标准化集装箱尺寸，自动化装卸系统，预定的转运路径。但所有流程都依赖中央调度系统的绝对准确。”
“也依赖忠诚，”佩图拉博第一次主动加入对话，声音中带着讽刺，“这些行商浪人享有巨大利润，但他们的航行日志必须完全公开，货物需要定期检查，船员中混有审判庭的眼线。自由是表象，控制是实质。”
这时，一艘塔拉斯克级运输舰正在卸下一批特殊货物，数百个低温休眠舱。标签显示它们来自“瑞文诺4号农业世界”，内容是“基因纯化样本-农业劳动力优化项目”。港口记录将其分类为“生物技术研究材料”。
林江的传感器捕捉到休眠舱内部的微生命体征——不是植物样本，是人类。年轻、健康、基因筛选过的人类。
“帝国真理宣称人类是理性的主宰，”林江平静地说，但声音中有某种冰冷的成分，“但在实际操作中，人类也经常被视为资源。高效管理、合理分配、优化利用的资源。”
多恩沉默地看着那些休眠舱被运往仓储小行星的特定区域。他想起了因威特，那里生存艰难，但每个人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谁而战。在这里，在泰拉这颗帝国的核心，个体可能被简化为数据点、基因样本、劳动力单位。
帝国护航舰队在狮门太空港外围组成警戒圈。帝皇幻梦号、钢铁号和千黯号接获最终引导指令，缓缓驶向1号扇区的专用泊位。
对接过程本身就是一个仪式。港口伸出十二组对接臂，每组都有三米粗，末端是适应不同舰船型号的通用接口。对接臂的运动极其缓慢而精确，如同巨兽小心翼翼的触碰。当第一组接口与帝皇幻梦号的气密门接触时，整个港口广播系统播放起《帝国颂》——不是音乐，而是庄严的吟诵，歌颂人类、理性与帝皇。
“虚伪的戏剧。”佩图拉博低声说，只有身边的多恩能听见。
多恩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直到人们发现仪式的背后是谎言。”
气密门传来多重锁具啮合的沉重声响，然后是气压平衡的嘶鸣。对接桥内部灯光逐级亮起，显露出一条铺着深红色地毯、两侧站立着金甲禁军的通道。
马卡多转过身，面向众人。他的表情在港口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深刻，每一道皱纹都像是承载着千年的秘密。
“我们即将踏入泰拉，”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对接舱内清晰可闻，“记住你们所见的一切：巢都的秩序、皇宫的力量、港口的繁忙。这些都是表象，也是实质；是结果，也是手段。人类在此挣扎求存，以自己选择的方式。”
他的目光特别落在多恩身上，“你的评估是合理的，罗格·多恩。这一切都建立在脆弱的平衡之上。但有时候，文明就像走钢丝的人——明知下方是深渊，却必须向前，因为后退意味着坠落。”但同时他也深深的看了佩图拉博一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他心里清楚，这或许是感慨也是欢迎。
对接舱门缓缓开启。泰拉的空气涌入——经过净化的、带着臭氧和微弱香料味的空气。远处传来港口调度指令的广播、磁悬浮运输系统的嗡鸣、以及千万人活动的低沉喧嚣。
林江第一个迈出脚步，叶平和维尔紧随其后。他们的姿态从容，佩图拉博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动力甲的伺服系统发出轻微的调整音。
罗格·多恩最后看了一眼观测穹顶外的景象：巢都的尖塔刺破云层，皇宫在远方山脉中闪耀，舰船如群星般环绕着这颗被彻底改造的星球。
然后他转身，踏入通道。
地毯柔软得反常，与泰拉给人的整体印象格格不入。禁军的面甲毫无表情，但多恩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评估的、警惕的、等待确认的目光。他不是访客，他是归来的儿子，但首先，他需要通过某种未言明的测试。
通道尽头是另一组门，门外是港口主厅。透过逐渐打开的门缝，可以看到厅内聚集的人群：官员、将军、机械教神甫、国教僧侣，以及——站在最前方的一队身着黄色动力甲、肩扛拳徽的巨人。
他们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基因之父。他们只是奉命前来迎接掌印者与重要使团。但多恩能感觉到基因层面的共鸣，如同无声的潮汐在血脉中涌动。
马卡多走到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多恩。
“准备好了吗，第七军团的基因原体？”
多恩的灰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光芒——不是激动，而是确认。信息碎片在此刻拼合，第七军团、帝国之拳、尚未寻回的原体、等待继承的遗产。
他点头，一步踏出通道，踏入泰拉的引力场，踏入人类帝国最核心的权力场域。
门外，数千双眼睛聚焦在他身上。
门内，他刚刚离开的舰船外，塔拉斯克级运输舰仍在装卸货物，巢都的灯光逐层亮起迎接黄昏，皇宫的尖顶反射着最后一缕日光。
泰拉继续运转，庞大、精密、脆弱，如同一个由谎言和真理共同编织的梦。
而梦中的角色，才刚刚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