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下的瞬间,银铃碎片在她掌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撞了一下。林小满的手指收拢,墨迹在纸上拖出一道斜线,像刀划过布。
她没抬头,也没动。
门外的风忽然变了方向,卷着雪粒拍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沙”声。紧接着,门轴转动,铜铃轻响。
那人站在门口,肩头落满雪,大衣领子结着霜,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着,袖口的线头被抠得散了边。他没往里走,只是站在那儿,嘴唇动了动,又闭上。
林小满缓缓放下笔,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她没去碰符刃,也没起身,只是抬眼看着门口的魂魄,声音不高:“外面冷,进来吧。”
那人抖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被看见。他迟疑地迈了一步,鞋底蹭过门槛,却没有落地的声音。进屋后,他站在炉子旁,离火不远不近,身影微微晃动,像风吹过的烛影。
“你找我?”林小满问。
他点头,又摇头,喉结动了动:“我……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只是……想说句话。”
“那就坐下说。”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那人怔了怔,慢慢坐下来,手放在膝盖上,始终不敢看她的眼睛。炉火映在他脸上,却照不暖那层青白。
林小满盯着他看了几秒,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一只粗瓷杯。她从罐子里舀了一勺灰褐色的茶叶,倒入杯中,冲上热水。茶雾升起时,隐约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转了一圈,又散了。
她把杯子推过去:“喝一口。能让你说得清楚些。”
那人双手捧住杯子,热气熏着他冰凉的脸。他低头看着茶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叫周宇。去年冬天……出了车祸。醒来就在桥底下,没人烧纸,也没人祭我。我试过回家,可门关着,灯也灭了。我喊我爸,喊我妈,他们听不见……后来我才明白,他们不想听见。”
林小满没接话,只轻轻吹了口气,压下杯中的热气。
“我不是……不是不孝。”他忽然急了起来,手指攥紧杯壁,“我是想画画。从小就想。可我爸说,家里厂子要人接手,让我学管理,考公务员。我说我不去,他就摔了我画具,撕了我的画。那天晚上,我拎着包走了,说‘永不再回’。我真走了,一辆车冲过来……再睁眼,我就在这儿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眼眶红了,却没有泪流下来。一滴水珠刚溢出眼角,就在半空凝成细小的冰晶,无声碎落在地。
林小满伸手,将银铃碎片轻轻放在桌上。那裂纹依旧泛着微红,但热度比刚才低了些。她没解释,只说:“它能帮你稳住神魂。你说下去。”
周宇看着那枚碎片,仿佛从中看到了某种依靠。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我想回去一趟。不是为了争什么,就……就想站在我爸书房门口,看他一眼。我想告诉他,我没恨他。我也想叫我妈一声妈,像小时候那样。可我回不去,他们不信鬼神,也不烧纸,我不敢靠近活人太久,会散……我只能在这儿,卡着,走不了。”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靠在椅背上,胸口起伏不定。
林小满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肩上的旧伤。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根针扎在骨头缝里。她没吃药,也没皱眉,只是把左手搭在桌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你执念不重,也不恶。”她说,“就是放不下一句话。”
“一句话就够了。”他苦笑,“人活着时不说,死了,反倒天天想着说。”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扑在玻璃上,渐渐糊住了视线。书店里只剩炉火的噼啪声和两人之间缓慢的呼吸。
林小满低头看了看笔记,那页写着“新案头号”的纸还没翻过去。她用指尖点了点那个标题,又抬眼看向周宇:“你确定要我去帮你?这事不轻松。你家人若真不信这些,强行沟通只会让他们受惊。搞不好,我还得背个‘装神弄鬼’的罪名。”
“我不求他们信。”周宇摇头,“我只求你能带句话。哪怕……哪怕只是让家里的灯亮一晚,让我爸坐在书桌前,我妈在厨房煮碗面。我就在窗外看看,就够了。”
林小满看着他,忽然问:“你画的最后一幅画,是什么?”
他愣住,随即眼神一点点亮起来:“是……是我妈在阳台上晾衣服。阳光很好,她踮着脚挂床单,风吹得布角飞起来,像帆。我画到一半,被我爸撕了。他说浪费时间。”
“你还记得颜色吗?”
“记得。”他声音轻了,“天是淡蓝的,墙是米黄的,我妈穿的是藏青布衫,花格围裙。晾衣绳上有只麻雀停着,歪头看我。”
林小满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合上笔记本,拿起笔,在新的一页写下三个字:周 宇。
下面一行,她写:“执念:未言之歉,未见之亲。诉求:归家一望,传语双亲。”
写完,她抬头:“明天我先去你家附近走一趟。你跟来,别靠太近,别扰活人气息。等我摸清情况,再定怎么开口。”
周宇猛地抬头,眼里有了光:“你……你真肯帮我?”
“我是引魂人。”她淡淡道,“不是救世主,但也不是铁石心肠。”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他低下头,肩膀微微抖着,却没发出声音。
林小满没再看他,转头望向窗边。
周予安一直站在那儿,靠着书架,双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周宇身上。他没说话,但从那神情看,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觉得呢?”林小满忽然问他。
周予安收回视线,低声说:“他比我勇敢。我连喜欢的人都没敢告诉,他至少……走出了家门。”
林小满没笑,也没回应。她只是把银铃碎片收回怀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炉火又爆了个小火花。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栓从内扣上。转身时,顺手关掉了店门口的灯牌。红光熄灭的刹那,玻璃上的雪影更暗了。
“今晚你先留这儿。”她对周宇说,“这屋子有阵,能护魂。明早我出门,你再跟。”
周宇点点头,捧着已经凉透的茶杯,像抱着最后一点温度。
林小满走回书桌,拉开抽屉,取出一块黑布,将银铃碎片仔细包好。她正要放进去,忽然顿住。
那裂纹,比白天长了一截。
红光不再流动,而是凝在末端,像一颗将坠未坠的血珠。
她手指抚过边缘,触感不再是烫,而是一种沉闷的搏动,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醒来。
她合上抽屉,转身去拿药箱。
肩上的伤口裂开了,血渗了出来,洇湿了内衫。她解开扣子,正要换药,周予安忽然开口:“你没必要接这个。”
她手停在半空。
“你刚回来,伤没好,灵力也没恢复。”他声音很轻,“而且……那个符号的事还没查。你现在管别人,谁来管你?”
林小满拧开药瓶,倒出一撮粉末,撒在伤口上。疼得她眉头一跳,但没哼声。
“我要是只为自己活,就不干这行了。”她说,“有人等我说话,我就得说。有人等我帮忙,我就得出门。至于我自己……慢点治,也能熬过去。”
周予安没再劝。
她贴好纱布,重新穿好衣服,走到炉边加了块炭。火光跳了一下,照亮三人沉默的脸。
周宇忽然说:“我哥……今年结婚了。我没参加。他朋友圈发了照片,我爸站在旁边笑,我妈给他整理领带。我看着,心里高兴,又特别难受。我多想能送他一份礼,哪怕只是一张我自己画的贺卡。”
林小满望着火苗,轻声说:“明天,我去趟你家。顺便……给你哥买张贺卡。”
周宇猛地抬头,眼眶又红了。
林小满没看他,只把空杯收走,放进水池。
她背对着两人,右手撑在台面上,借力站直。腿上的旧伤一阵阵抽着,但她没扶墙,也没坐下。
窗外,雪还在下。
门缝底下,有一缕极淡的风钻进来,吹得炉火微微倾斜。
银铃碎片在她胸口,突然又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