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寺的暮色刚漫过门槛，朱厌正蹲在后院给新翻的土地浇水，壶嘴流出的清水浸润着黑褐色的泥土，泛起细密的水光。忽然“阿嚏”一声，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水花溅了鞋尖，连额前的碎发都震得晃了晃。
他直起身揉了揉鼻子，刚要继续干活，又是一个冷颤袭来，连着打了第二个喷嚏，震得廊下的风铃都叮叮当当地晃了晃。
“谁又在背后念叨我？”朱厌嘟囔着，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眼神往山门方向瞟了瞟，带着几分笃定，“别说是叶冰瑶那个婆娘，每回一打喷嚏肯定是她在骂我，准没跑。当年在大荒，她瞪我一眼我都得打个寒颤，这毛病怕是改不了了。”
离仑正坐在廊下翻看着药书，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闻言抬眼瞧他，嘴角噙着笑意：“谁让你前儿个喝醉了，指名道姓喊她‘婆娘’？柳月那性子，最是爱传话，定是转头就把这话传到仙山了。
她这要是真跑来寒水寺揍你，我可不会替你求情，说不定还得帮着递藤条——毕竟她是你干娘，教训你也是应当的。”
“你敢？”朱厌放下水壶，几步走到廊下，弯腰凑到离仑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书页，呼吸拂过纸页，掀起微不可察的褶皱，“你帮她还是帮我？咱们可是从大荒一路闯过来的，你胳膊肘别往外拐。”
离仑合上书，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带着刚翻完书的凉意：“自然是帮亲不帮理。再说了，她是你干娘，也是我姐姐，教训你两句也是应该的。当年在山神庙，她拿着藤条追你半座山的时候，是谁躲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求保护来着？我还记得你当时喊得比谁都响。”
朱厌被戳到旧事，脸上有些挂不住，耳尖微微发烫，哼了一声直起身，却没真动气：“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她现在要是真来，我才不怕——”话没说完，又打了个喷嚏，这次声音响亮，连屋里练字的孟瑶都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眼里带着好奇。
“还说不怕，”离仑笑着递过一杯温水，杯壁带着温润的瓷感，“快喝点水压一压，当心真着凉了。春夜凉，别仗着身子骨结实就不当回事。”
朱厌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抹了把嘴道：“她要来便来，正好让她看看我现在把寒水寺打理得多好，孩子们也教得有模有样，站桩稳当，练剑也有气势，保管她挑不出错。”他嘴上硬气，却转身往厨房走，“我去看看英磊炖的姜汤好了没，先喝点预防着，省得真被那婆娘念叨出病来，反倒让她看了笑话。”
离仑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漫开来，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起层层涟漪。廊外的桃树坑里，新翻的泥土透着湿润的气息，再过几日，桃苗就能种下了。孩子们的嬉闹声从练功场传来，魏无羡的笑声最是响亮，混着叶安世练剑的破空声，还有薛洋和温晁斗嘴的嚷嚷声，热闹得很，衬得这暮春的傍晚格外有生气。
孟瑶端着写好的字笺走过来，纸上是刚抄的《清心咒》，字迹工整娟秀，墨色均匀。“爹爹，娘亲，你们在说叶姑姑吗？”他刚才隐约听到“仙山”“叶冰瑶”几个字，好奇地问，“她要来看我们吗？安世哥哥说，姑姑的鞭子很厉害，能在空中画出好看的光。”
“说不定呢。”离仑接过字笺，赞许地点点头，指尖拂过纸面，“你叶姑姑最是疼你们，尤其是安世，她要是来了，定要给你们带仙山的蜜饯，听说那里的金橘脯甜而不腻，还有海枣，又大又润。”
朱厌端着两碗姜汤从厨房出来，姜汤冒着热气，带着辛辣的香气。闻言哼道：“带蜜饯？我看是带藤条来的，她那人，不揍我两下来不了劲。”他把一碗姜汤塞给离仑，另一碗自己捧着，吹了吹热气，“不过她要是真带了蜜饯，我就勉为其难让她多揍我两下，就当是换蜜饯的代价了。”
孟瑶被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接过朱厌递来的小半块芝麻饼，饼面还带着余温：“爹爹放心，到时候我和安世他们帮你求情，就说你最近教我们练功辛苦了，让姑姑手下留情。”
练功场的孩子们也听说了叶冰瑶可能要来的事，魏无羡举着木剑跑来问，剑穗在他身后甩得欢快：“师公师奶，叶师太奶会带糖人吗？像上次爹爹买的那种，有老虎有兔子的？”
“说不定会带更好的。”离仑笑着揉他的头发，把他额前的碎发捋顺，“不过前提是你把剑法练好，别到时候在师太奶面前露怯，挥剑跟挥柴火似的。”
魏无羡立刻挺直腰板，把木剑举得高高的：“我肯定练好！到时候给师太奶表演我新学的招式，保证比薛洋打得好！”
夜色渐深，姜汤的暖意漫过心口，驱散了春夜的微凉。朱厌靠在廊柱上，看着离仑给孩子们讲仙山的故事——叶冰瑶当年如何挥鞭退敌，银鞭在月光下划出流光；如何带着他们在大荒找野蜜，被蜜蜂追得满山跑；如何把省下的野果塞给年幼的他们……那些带着藤条印记的往事，此刻想来竟全是暖意，像埋在心底的炭火，虽不炽热，却始终温着。
“其实她来也挺好。”朱厌忽然低声对离仑说，目光落在远处孩子们的笑脸上，“正好让她瞧瞧，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孩子们也都好好的，她也能放心。”
离仑握住他的手，指尖相抵，带着相同的温度，掌心的纹路交错在一起：“嗯，她定会高兴的。说不定还会拉着你，把这几年的话都絮叨个遍，从仙山的栀子花开，说到寒水寺的梅落。”
远处的山风穿过梅林，带来几分夜的清凉，却吹不散这满院的暖意。那个在仙山被念叨的名字，那个可能提着藤条而来的身影，都成了寒水寺夜色里，一道带着期盼的风景——毕竟，打是亲，骂是爱，江湖儿女的牵挂，从来都藏在最直白的话语里，和那一声接一声，连着心意的喷嚏里，在岁月里酿成醇厚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