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生坐在办公室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窗外阳光明媚,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着他。高岛那边异常地安静,自从侦测车被毁后,这家伙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既没有跳出来指责,也没有任何新的小动作。这种反常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苏雯轻轻推门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脸上带着一丝忧色:“梅生,刚才总务科那边说,有一批从新京调拨的特殊办公用品到了,需要你签字。”
“特殊办公用品?”宋梅生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什么时候这种小事也需要我亲自过问了?”
“是机要室那边转过来的单子,说是……规格比较高,涉及保密条例。”苏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宋梅生心中一动,机要室直接插手总务科的采购?这不合规矩。他放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单子放这儿吧,我待会儿看。”
几乎就在苏雯离开的同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声音短促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请进。”宋梅生坐直了身体,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圆滑而略带慵懒的神情。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日常汇报工作的下属,而是三名陌生的军官。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精干,穿着关东军参谋部直属部队的军服,肩章显示是中佐军衔。他面容冷峻,眼神如同鹰隼,扫视办公室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没有任何寒暄和客套。他身后跟着两名尉官,一人捧着公文包,另一人则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气场逼人。
宋梅生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立刻堆起热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站起身迎了上去:“几位长官是?快请坐!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为首的冷面中佐没有坐下,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宋桑,鄙人矢村信介,奉命前来,有些公务需要你的配合。”他甚至没有出示证件,但那种来自上级机关的傲慢与威压,已经说明了一切。这绝不是地方守备部队或者特务机关的人。
“梅机关”!宋梅生几乎瞬间就确定了对方的来历。高岛的狂怒,果然引来了更可怕的对手。而且对方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完全绕过了鸠山彦,这本身就传递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原来是矢村长官!失敬失敬!”宋梅生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维,“配合长官公务是分内之事,不知有何吩咐?只要是我宋梅生能做到的,绝无二话!”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对方坐下,并亲自去倒水,动作自然流畅,毫无破绽。
矢村信介抬手阻止了他倒水的动作,直截了当地说:“不必麻烦了。我们此行,需要调阅你分管部门,主要是总务科、后勤科以及你直接经手的所有账目、文件、物资调配记录,从现在开始,回溯到一年以前。”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身后的那名尉官已经将一份盖着关东军参谋部大印的正式调阅函放在了桌上。
宋梅生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露出一丝“委屈”和“不解”:“调阅账目?矢村长官,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警察局的账目,每个月都按时向市公署和特务机关报备的,绝对经得起检查。是不是有什么小人……”
“有没有误会,查过便知。”矢村信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他虚伪的笑容,“这是例行公务,希望宋桑配合。另外,在审查期间,请你和你的主要下属,暂时不要离开警察局大楼,随时接受问询。”
软禁!虽然说得委婉,但这已经是实质性的软禁和审查了。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宋梅生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一些,换上了一种凝重而带着几分愤懑的神情,他拿起那份调阅函,仔细看了看——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梅机关”的印章依然刺眼。他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压抑怒火,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调阅函轻轻放回桌上,语气变得低沉而克制:
“既然是上级命令,我宋梅生自然无条件服从。只是……矢村长官,我宋某人在这个位置上,自问兢兢业业,为皇军和满洲国效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突然如此……实在是令人寒心。”他适时地表现出一个“忠臣”被怀疑时应有的委屈和愤怒。
矢村信介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清者自清。只要账目清楚,宋桑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工作。现在,请带我们去档案室,并通知相关经办人员到场。”
“好,好。”宋梅生连连点头,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我这就带几位长官去。只是账目繁多,可能需要些时间……”
“我们有的是时间。”矢村信介冷冷道。
宋梅生不再多言,起身引领矢村一行人前往档案室。一路上,警察局里的职员们看到这阵势,尤其是感受到矢村等人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都吓得噤若寒蝉,纷纷避让。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整个大楼:副局长宋梅生被“梅机关”的人盯上了!
档案室里,会计股长老钱已经吓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看到宋梅生带着几个煞神般的军官进来,腿肚子都在打颤。
“老钱,这几位长官要查阅我们科所有的账目和文件,你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听到没有?”宋梅生严厉地吩咐道,但暗中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是,是!局长!一定配合!一定配合!”老钱擦着汗,忙不迭地点头。
矢村信介带来的那名负责技术的尉官,立刻开始指挥手下士兵,将一箱箱的账本、文件档案搬出来,按照年份和类别分门别类,动作迅速而专业。矢村本人则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档案室中央,如同监工一般,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另一名尉官则守在门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进出的人员。
审查,以一种高效而冷酷的方式开始了。整个档案室鸦雀无声,只剩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士兵们沉重的脚步声。
宋梅生也被“请”到了档案室旁边的一间小会客室里“休息”,门口有士兵看守。他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看似在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梅机关”果然名不虚传,行事作风与高岛那种咋咋呼呼的风格完全不同,精准、冷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们直接调阅原始账目和文件,这是最笨拙,但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账目做得足够完美,就能抵挡住这种正面冲击。他对老钱做的账有信心,但那是在应对常规审计的情况下。“梅机关”的人,会从什么角度来寻找破绽?他们会问哪些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会客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宋梅生能感觉到,门外守卫士兵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这种无形的压力,比真刀真枪的搏杀更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矢村信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本账册。他的脸色依旧冰冷,但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加锐利。
“宋桑,”他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这几笔关于废旧物资处理,以及特别行动经费的支出,记录有些模糊。需要你解释一下具体用途和经手人。”
宋梅生睁开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情,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始解释,每一笔款项的流向、用途、甚至当时的一些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遍。
矢村信介静静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宋梅生都对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