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岛的报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在关东军参谋部内部激起了不小的涟漪。这份措辞严谨、罗列了诸多“疑点”的报告，经过特殊渠道，很快摆在了“梅机关”高级参谋佐藤一郎少佐的办公桌上。
佐藤一郎，三十五六岁年纪，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相貌斯文，甚至有些书卷气，若换上长衫，更像一位大学讲师而非情报军官。但他镜片后那双细长的眼睛，偶尔闪过的冷光，却能让最老练的特工心生寒意。他负责“梅机关”对内情报的分析与评估，尤其关注渗透与腐败问题。
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高岛的报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高级烟草的味道，与高岛那边陲特务部门的粗粓氛围截然不同。
“哈尔滨警察局副局长……宋梅生……”佐藤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一个中国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贪财好色，却又能得到鸠山彦的信任，甚至和一些本土派军官关系密切……有趣。”
他拿起内线电话，用平稳的语调说：“让资料课把关于这个宋梅生，以及哈尔滨警察局、特别是特务科高岛股长的所有存档材料，一小时之内送到我办公室。”
“嗨依！”电话那头传来干脆的回应。
等待的时间里，佐藤起身走到巨大的满洲地图前，目光落在哈尔滨的位置。这座城市，是连接满洲与苏联、蒙古的重要节点，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条可能深藏在此地、能量巨大的“鼹鼠”，其潜在威胁不言而喻。高岛的报告或许带有个人恩怨的色彩，但其中指出的几个关键点，比如宋梅生异常高效的敛财能力、其掌控的复杂物资渠道、以及几次针对他的行动都莫名其妙失败或转向，这些确实符合一个资深潜伏者的特征。
“如果这是真的……”佐藤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那将是‘梅机关’成立以来挖出的最重要的一条蛀虫。”
一小时后，厚厚的卷宗送到了他的桌上。佐藤埋首其中，仔细阅读着关于宋梅生的每一次升迁记录、经手的重要案件（尤其是那些“破获”反日组织的案子）、人际关系网络、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生活细节。他也仔细看了高岛与宋梅生几次冲突的经过记录，包括最近一次的物资查扣和无线电侦测车被毁事件。
看完所有材料，佐藤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揉着眉心。高岛的报告并非空穴来风，宋梅生此人确实存在很多值得深究的疑点。但另一方面，宋梅生所有的行为，在表面上又都能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敛财是为了巴结上司和享受生活；人脉广阔是其处事圆滑的结果；几次冲突的失利，也可以归咎于高岛的能力不足或巧合。
最重要的是，宋梅生是鸠山彦颇为看重的人。鸠山彦在关东军内并非等闲之辈，动他手下的大将，必须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看来，需要一次更专业、更隐蔽的调查。”佐藤睁开眼，目光锐利。他按铃叫来了自己的副官，一位神情冷峻的中尉。
“中村君，”佐藤将高岛的报告推过去，“哈尔滨警察局的宋梅生，高度怀疑是渗透进来的深层鼹鼠，代号可能为‘鼹鼠’或类似。高岛的报告水分不少，但核心疑点值得重视。”
中村中尉快速浏览了报告摘要，立正道：“少佐，需要属下带人去哈尔滨进行调查吗？”
佐藤摇摇头，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微笑：“不，我们不必亲自下场。鸠山彦是个骄傲的人，直接派调查组过去，会打草惊蛇，也会引起他的抵触。况且，高岛此人，志大才疏，怨气冲天，正好可以当我们的马前卒。”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你这样办：第一，以机关名义，给鸠山彦发一份例行通报，提及近期有情报显示可能有高级别人员利用物资渠道资敌，提醒他注意内部审查，但不要点名宋梅生，语气要平和。第二，给高岛个人发一份密电，肯定他报告的‘价值’，鼓励他继续深入调查，并授予他一定的临时权限，可以调动部分特殊技术资源，比如……最新的微型监听设备。告诉他，机关会关注他的进展，但所有行动必须隐秘，不得惊动无关人员，尤其是他的直接上级。”
中村立刻领会了佐藤的意图：这是要借高岛这把“刀”去试探宋梅生和鸠山彦。既给了高岛继续行动的“尚方宝剑”，让他更加卖力，又能将“梅机关”隐藏在决策之后，进退自如。如果高岛找到了铁证，功劳是“梅机关”领导有方；如果搞砸了，或者惹怒了鸠山彦，背锅的也是高岛这个蠢货。
“少佐英明！我立刻去办！”中村敬礼，转身离去。
佐藤重新拿起宋梅生的照片，端详着那张年轻、英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庞。
“宋桑……你到底是只会钻营的蠢虫，还是……一条深藏不露的毒蛇呢？”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充满了探究的欲望，“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
哈尔滨，特务科办公室。
高岛收到了来自新京（长春）的密电。当他看到电文抬头是“梅机关”字样时，心脏狂跳起来。他迫不及待地阅读下去，电文内容让他先是有些失望——并没有立刻派来大队人马抓人，但随后的授权和鼓励，又让他欣喜若狂！
“机关肯定了我的判断！他们支持我！”高岛激动地对一旁的秋田说，脸上泛着红光，像个得到老师表扬的小学生，甚至有点手舞足蹈，“看到了吗？秋田！连‘梅机关’的大人物都认为宋梅生有问题！还给了我们使用新式设备的权限！”
他挥舞着电报纸，之前被宋梅生压制、戏弄的憋屈和侦测车被毁的愤怒，此刻都化作了病态的亢奋。“这一次，我看他宋梅生还往哪里逃！有了这些设备，我要把他家里、办公室里，每一个角落都装上‘耳朵’！让他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秋田看着高岛近乎癫狂的状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梅机关”的支持固然是好事，但这授权也像一道催命符，意味着他们再无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而且，电文里明确要求“行动必须隐秘，不得惊动无关人员，尤其是直接上级”，这摆明了是要他们瞒着鸠山机关长行动，风险极大。
“股长，‘梅机关’虽然支持，但我们还是要小心行事。鸠山机关长那边……”秋田小心翼翼地提醒。
“怕什么！”高岛不屑地打断他，脸上露出一种狐假虎威的得意，“现在是‘梅机关’直接授权！鸠山机关长也要服从大局！等我们拿到了宋梅生通敌的铁证，鸠山不但不会怪我们，还得感谢我们替他清除了身边的炸弹！”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开始迫不及待地规划起来：“监听！对，首先要监听！你立刻去准备，想办法在宋梅生的办公室、家里，还有他常去的那个俄国婊子的咖啡馆，都给我装上最新型的设备！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还有，加强对那个苏雯的监视，我总觉得那个女人不简单！”
“嗨依！”秋田见高岛主意已定，不敢再多言，只能领命而去。
高岛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他走到窗边，看着警察局主楼的方向，宋梅生的办公室就在那里。
“宋梅生，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他阴恻恻地笑着，仿佛已经看到宋梅生银铛入狱的场景，“这次，我要亲手把你送上军事法庭！让你知道，得罪我高岛的下场！”
“梅机关”的阴影，如同无形的大网，开始悄然罩向宋梅生。而此刻的宋梅生，刚刚处理完一起警察局内部的纠纷，正揉着眉心，对推门进来的苏雯苦笑道：
“这帮家伙，为了点经费分配就能吵得面红耳赤，真是比对付日本人还累。雯儿，晚上想吃什么？让厨房做点清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