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婉清是被一阵特别的香气叫醒的。
不是花香,也不是海风。那味儿,有点清苦,像草药,但里头又混着米面的甜香和油香,暖暖的,勾着人肚里的馋虫。
她起床推窗,远远看见食堂那边热气腾腾的,人影晃动,笑声一阵阵传过来。
走出院子,来到食堂这边才发现是周甜妹带着几个年轻媳妇在忙活。大盆小盆摆了一地,里头是翠绿翠绿的面团,看着就喜人。
“林总醒啦?正好,快来!”周甜妹系着花围裙,脸上沾了点面粉,笑得眼睛弯弯。
“咱们今天做艾草青团,春天就得吃这个!”
林婉清凑过去看。那绿色,是新鲜艾草嫩叶焯水后捣出来的汁和的。
甜妹手脚麻利地揪剂子,压扁,包馅。
馅有两种:一种是暗红色的,甜妹说是玫瑰豆沙,“咱自己熬的,不腻人”;另一种是油润润的咸馅,能看见笋丁、咸肉粒和豆腐干。
“林总试试?”旁边一个叫小慧的媳妇递过来一小团面,“可好玩了,跟捏橡皮泥似的。”
林婉清洗了手,学着她们的样子包。可那软趴趴的面团不听使唤,不是馅漏了,就是形状歪瓜裂枣。甜妹笑着接过去,手指翻飞几下,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团子就成了。
“没事,多练几次就会了。您包这几个,待会煮出来自己认,看能不能找着。”小慧打趣道。
另一头,温岚守着两个大灶台。一个锅里咕嘟咕嘟熬着黑红色的糖水,里头有姜片和艾草叶。
“这是艾草生姜红糖水,”温岚舀起一勺给她看。
“咱们岛上女人,每个月那几天,或者受了寒,喝一碗,舒服。林总待会尝尝,不喝这个,白来岛上春天这一趟。”
另一个锅更简单,就是清水煮鸡蛋,但水里放了艾草叶和老陈皮。鸡蛋在里头翻滚,慢慢染上一层淡淡的黄绿色。
“艾草煮蛋,这时候吃最好,去湿气。蛋也有股清香味,不信你等会儿剥一个。”
正说着,李师傅那边传来“滋啦”一声响,油香混着艾香猛地炸开。
林婉清转头去看,只见李师傅正把压扁的糯米团子滑进油锅,团子迅速膨胀,变成金黄色的圆球,在油里翻滚。
“这是艾草糍粑,炸的才香。”李师傅用长筷子翻动着,“那边还有煎的艾草饼,包了点红糖芝麻馅。”
刚出锅的炸糍粑,外皮酥脆得掉渣,里头却是软糯拉丝,艾草的清香完全融进去了,一点也不苦。煎的饼子两面焦黄,咬一口,红糖芝麻馅流出来,烫嘴,但香甜得让人舍不得停。
几个半大孩子早就围在一边,眼巴巴地等着。李师傅给每人分一小块,孩子们烫得直吹气,却笑得见牙不见眼。林婉清也分到一块炸糍粑,小心地咬下去,眼睛亮了。
“好吃吧?”甜妹看她表情,得意道,“咱们岛上艾草好,怎么做都香。”
广场上热闹得像过节。食物的香气,女人们的说笑,孩子们的欢呼,混在一起。
林婉清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捧着半个艾草饼,听温岚讲艾草“辟邪”的老话,听甜妹说不同馅料的讲究,心里头那点从城里带来的紧绷,不知不觉就松开了。
原来,食物不只是填饱肚子,还是这么活生生的、连着土地和季节的东西。
下午,收拾完厨房,孙大娘和林春杏她们把昨天剩下和晒得半干的艾草搬了出来。
这边是另一番光景。石臼、棉布、针线篓子,还有一股更浓郁的、干燥的草药味。
孙大娘抓了一把干艾叶放进石臼里,拿起木槌,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捶打。干了的花叶渐渐变成碎末,过一遍筛,筛下的艾绒细腻得像棉花,松松软软,颜色是温柔的黄褐色。
“这可是好东西。”孙大娘抓起一把艾绒,在手心里搓了搓。
“卷成艾条,哪儿不舒服灸哪儿。老寒腿,受了风,肚子疼,都管用。比吃药省事,还没副作用。”
她示范着裁纸条,铺艾绒,手指灵活地一卷,一根结实的艾条就做好了。她还点了一小截,让林婉清把手腕伸过来试试。
一股温和的、深入皮肉的热力慢慢透进来,不烫,就是暖,顺着胳膊往上走,很舒服。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气血都通了?”孙大娘笑眯眯地问。
另一边,林春杏低着头,手里针线翻飞。
她用各色好看的碎布头缝着小袋子,有简单的三角包,也有精致的小锦囊。缝好了,就抓一把艾绒,再掺一点晒干的迷迭香和薄荷碎末——都是岛上自己种的——塞进去,抽紧袋口。
“这个放枕头边,睡得香。挂衣柜里,虫子不爱来。夏天放车里,防晕车。”林春杏话不多,但做的东西实在。
她挑了几个最好看的,塞给林婉清,“林总带着,好用。”
李晓芸也没闲着。她把艾草渣、切片的生姜干,还有一小把花椒、几块桂皮混在一起,用透气的小棉布袋分装好,扎紧口。
“这是泡脚包。晚上烧锅热水,丢一包进去,泡二十分钟,解乏,助眠,脚都是暖的。”
她给了林婉清好几包,“省城湿气重,泡泡好。”
林婉清怀里很快被大家送的礼物堆满了。艾条、香囊、泡脚包……每一样都简单,却透着用心的巧思和实实在在的用处。
她心里涨得满满的,不是价值多少,而是那份“物尽其用”的生活智慧和毫不吝啬的分享。
傍晚前,楚意涵来请她,说云总找她聊聊。
地点在云栖月的小院。院子里的石桌上已经泡好了茶。云栖月、顾沉舟,还有拿着笔记本的楚意涵都在。
“林总坐。”云栖月给她倒了杯茶,是花果茶,颜色清亮。
没什么寒暄,云栖月直接说:“50瓶每月的量,定下了。下个月开始。具体要哪种,每次要多少,你跟楚意涵对。咱们拟个简单的单子,签字就算,不弄那些厚合同。”
林婉清立刻点头:“好的,我明白。谢谢云岛主。”
“还有你昨天提的那些植物,”云栖月接着说,“名儿我都记下了。我会安排人去找,先少弄点,在岛上找地方试试。能活,长得好,再往下说。就算真种出来了,一开始也就是我自己人用用,或者像这艾草一样,琢磨点吃的用的,不会立马当商品卖。”
“我懂,完全尊重您的节奏。”林婉清语气诚恳。
“能每月稳定拿到50瓶,我已经非常知足,一定会用在最合适的地方,把‘幻灵’的故事和口碑做好。至于新植物……”她顿了顿,眼里有期待,但很克制。
“如果将来,真能有那么一点点试用装,能让我有幸当第一个试效果、给点反馈的人,我就心满意足了。绝不催您,也绝不往外多嘴。”
云栖月看了她两秒,点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顾沉舟这时开口,声音沉稳:“苗我去找吧。但最后能不能成,看地,”他看了一眼云栖月,“也看她。”
这话实在。苗源他负责,但适应性和最终品质,还得看海岛的水土和云栖月的本事。
楚意涵合上笔记本,微笑道:“林总放心,后续流程我们会理顺,沟通也会保持顺畅。”
谈话很短,十来分钟。没有一句废话,但该定的都定了,该划的线也划清了。林婉清心里反而更踏实。清晰的边界,和边界内真诚的进展,比任何空头承诺都强。
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林航的快艇等在码头。
林婉清的东西多了不少。她自己那个行李箱,加上好几个结实的布袋和纸箱。
箱子里有:签了字的供货单子;薄荷和艾草精油的小样;一大包艾草制品——香囊、泡脚包、几十根艾条;用保温盒仔细装好的几样吃食:玫瑰酱、柑橘糕,还有她上午自己包的那几个“标志性”艾草青团;岛民们随手塞给她的零碎——一把晒干的紫苏(说煮鱼汤放点香),几个纹理漂亮的贝壳,一小袋新炒的、带着海水味的粗盐……
云栖月也来码头送她。
海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衣角,她看着林婉清,就说了句:“路上小心。有空可以再来歇歇。”
平平常常一句话,林婉清却觉得鼻子有点酸。她用力点头,嗓子有点堵:“一定。谢谢您,云岛主。”
船开了。林婉清站在船尾,手扶着栏杆。
雾栖岛在夕阳里慢慢变小。那些白墙黛瓦的房子,那片五彩的花田,那郁郁葱葱的果林,都渐渐融进金红色的霞光里,轮廓温柔。
它不再只是地图上一个出产“神仙油”的神秘坐标,也不仅仅是合作方的一个地址。
它是一个活生生的地方。
有清晨挤牛奶的哼唱,有厨房里的热气蒸腾,有石臼捶打艾草的闷响,有女人们的说笑,有孩子们抢食的欢呼,有海风,有星光,有把一草一木都用到极致的智慧,更有毫无保留分享温暖的善意。
是一个有根、有温度、承载着另一种生活的地方。
林婉清摸了摸随身包里那些带着海岛阳光和人情味的小东西,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充盈和平实。没有焦虑,没有算计,只有清晰的盼头,和一股沉静的力量。
她知道,这次离开,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更深联结的开始。
**
码头上,云栖月看着快艇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尽头。
顾沉舟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个刚摘的、洗干净的紫红色无花果。
云栖月接过,咬了一口,清甜。
“她这人,”云栖月望着海,慢慢说,“有点意思。懂行,心里有数,也不贪。”
顾沉舟“嗯”了一声:“苗的事,我明天就联系人。葡萄柚、天竺葵、真正薰衣草这些,适应性强,先安排。乳香、没药是树脂,对环境要求特殊,得找更专业的渠道,先弄一两株观察。”
“你看着来就行,别累着了。”云栖月又咬了一口无花果。
“月月!”云晴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眼睛亮晶晶的。
“是不是又有新玩意要来了?包装设计提前跟我说啊,我脑子里已经有灵感了!乳香……那不是一种树脂吗?要做精油吗?(摸摸下巴)包装可以用暖金色和深褐色搭配……”
周甜妹也笑着凑过来:“种出来了可得先告诉我!我琢磨琢磨能用它们做点啥好吃的。今天那艾草青团,林总好像挺喜欢,新植物说不定也能入菜呢!”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干净的码头上。
海岛的一天,就在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和实实在在的打算中,慢慢沉入温柔的夜色里。
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种下点什么,看着它长,用它做出吃的、用的、让人安心舒服的东西。分享出去,收获善意和回响。然后再种下新的种子。
新的种子已经在路上了。
它们会喜欢这片被海风滋养、被灵泉润泽的土地吗?会在这里长出怎样特别的枝叶,开出怎样与众不同的花,凝结出怎样独一无二的香气?
会变成新的精油,滴入某个疲惫都市人的香薰机里吗?会变成新的食材,出现在周甜妹神奇的厨房里吗?会变成云晴笔下又一个有“灵魂”的设计吗?
谁也不知道。
但岛上的人们似乎并不着急。他们只是等待着,准备着,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信心——既然落在了雾栖岛,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海风依旧轻轻地吹,带来了远方模糊的汽笛声,也带来了未来那隐约的、令人期待的新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