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11月1日,伦敦,唐宁街10号内阁会议室。
会议室内的气氛显得沉重。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坐在长桌尽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殖民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外交大臣兰斯多恩侯爵、海军大臣戈申、财政大臣希克斯-比奇等人分坐两侧,每人面前都摊着几份文件。
最上面那份是今天早晨的《曼彻斯特卫报》,头版标题写着:《远东的血债——议会必须调查》。旁边是自由党领袖亨利·坎贝尔-班纳曼在昨日议会辩论中的发言记录,其中一段被红笔划了出来:
“……我们被告知,这场战争是为了保护英国侨民、惩罚暴徒。但如今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我们士兵的尸体从远东运回,是纳税人的钱如流水般消耗,是那些所谓‘暴徒’的抵抗越来越激烈,还有——最令人无法接受的——是无辜平民被成批屠杀的报告!如果这就是帝国的荣耀,那我宁愿不要这样的荣耀!”
张伯伦脸色铁青,他是内阁中最强硬的主战派,但此刻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这些报道明显有“人”在背后操纵。《曼彻斯特卫报》那篇文章的细节太详细了,连哪个士兵说了什么都写得一清二楚,肯定是有人给他们提供了素材。”
“问题不在于谁提供的,”兰斯多恩侯爵叹了口气,“问题在于,这些内容是真的。我私下询问过陆军部的人,他们说……西摩尔的扫荡确实有些‘过火’。为了震慑抵抗者,采取了一些‘必要且严厉’的措施。”
“必要?”希克斯-比奇财政大臣忍不住提高声音,“现在这些‘必要措施’让我们在国内成了众矢之的!昨天我收到财政部统计,南非战事每月消耗一百二十万英镑,远东战事每月八十万英镑,这还不算舰队的维持费。自由党已经在嚷嚷要查账了!说我们‘用英国人的血汗钱在远东搞屠杀’!”
索尔兹伯里首相一直沉默着,这时才开口:“天津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兰斯多恩翻出欧格讷发回的电报:“欧格讷爵士报告,清国的全权大臣李鸿章一直在拖延。已经快一个月了,每次谈判他都以‘需请示朝廷’为借口,对条件避而不谈。而且……”他顿了顿,“李鸿章暗示,如果我们条件太过苛刻,恐怕会激起更大的民变,让局势彻底失控。”
“他在威胁我们?”张伯伦瞪大眼睛。
“不,他在陈述事实。”兰斯多恩摇头,“欧格讷在电报里说,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华北的抗洋力量比我们想象得更有组织性。通州仓库袭击就是个例子——上千人的队伍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不是普通暴徒能做到的。李鸿章可能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跟我们拖延。”
会议室陷入沉默。
良久,索尔兹伯里首相缓缓说:“先生们,我们面临三个问题:第一,国内舆论压力越来越大;第二,军事上陷入僵局,消耗巨大;第三,外交谈判受阻,清国在拖延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壁炉旁,背对众人:“而所有这些问题的背后,都似乎有支手在操控着。”
“那我们怎么办?”希克斯-比奇问,“从华北撤军?”
“不可能!”张伯伦立刻反对,“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如果现在撤军,之前的所有投入都白费了!而且会让全世界看笑话!”
“但继续这样下去也不行。”兰斯多恩说,“屠杀平民的报道已经让我们在国际上名誉扫地。法国和德国国内也有反战声音,他们不会愿意长期陷在这里。如果我们一味强硬,很可能最后只剩下英国独自面对这个烂摊子。”
索尔兹伯里转过身,眼神坚定:“我们必须调整策略。目标不变——要拿到赔款和特权,但手段要改变。”
他走回桌前,下达指示:
“第一,给欧格讷发电,授权他在谈判中适当灵活。赔款数额可以谈,还款期限可以延长,惩凶名单……也可以缩减。但核心条款——驻军、拆炮台、修订商约——必须坚持。”
“第二,给西摩尔发电。”首相的语气严厉起来,“告诉他,国内舆论已经到了临界点。从即日起,严禁任何针对平民的集体惩罚行为。清剿行动必须精确打击抵抗分子,不得滥杀无辜。如果再有大规模屠杀平民的事件被曝光……”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张伯伦急了:“首相!这等于捆住西摩尔的手脚!在那种环境里,怎么可能分得清谁是平民谁是暴徒?”
“分不清就不要开枪!”索尔兹伯里罕见地提高了音量,“约瑟夫,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输不起舆论战!如果英国民众认为他们的军队在远东当屠夫,下届大选我们就全完了!自由党会抓住这点把我们撕碎!”
张伯伦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
“第三,”索尔兹伯里继续说,“协调其他盟国。兰斯多恩,你亲自和法国、德国、美国公使沟通,告诉他们英国的立场转变。我们必须统一步调,尽快达成协议,然后从华北抽身。那里……已经成了泥潭。”
11月3日,京城联军司令部。
西摩尔中将看着译电员送来的伦敦电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电报前半部分还正常,说理解前线的困难,支持他稳定局势。但后半部分话锋一转:“……然国内舆论于华北平民伤亡一事反应强烈,议会质询频繁。兹令:自接电日起,各部须严格遵守战争法,区分战斗人员与非战斗人员,严禁集体惩罚、焚烧民居、滥杀平民等行为。清剿行动应以俘获或消灭武装抵抗分子为目标,避免波及无辜……”
最后一句更像是警告:“望妥善处理,勿使事态进一步恶化,予敌舆论攻击之口实。”
“舆论攻击?”西摩尔把电报摔在桌上,“我们在前线流血牺牲,他们在伦敦关心舆论?!”
副官斯托塞尔准将捡起电报看了看,苦笑:“将军,看来国内压力真的很大。这几天各国报纸都在报道华北的事,连《泰晤士报》今天都发了篇社论,说‘帝国的荣誉不能建立在屠杀之上’。”
“荣誉?”西摩尔冷笑,“没有胜利,哪来的荣誉?传令下去……”他本想说不理会,但想到伦敦的警告,最终还是改口,“告诉各部,今后行动……注意分寸。尽量不要造成大规模平民伤亡。”
但他心里清楚,这道命令等于废了联军最有效的震慑手段。那些抵抗分子混在百姓中,不采取连坐和威慑,根本抓不到。
果然,命令传达后,联军各部的指挥官都抱怨连连。
联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强硬”姿态,因为各国的一封电报,开始出现裂痕。
天津,李鸿章行辕。
幕僚张翼快步走进书房,脸上带着喜色:“中堂,好消息!我们在英国使馆的“内线”传出消息,伦敦给西摩尔发了电报,严令禁止再滥杀平民!还说谈判条件可以适当灵活!”
李鸿章正在练字,闻言笔锋一顿。
他放下笔,缓缓说:“看来……舆论战见效了。”
“是啊,”张翼兴奋地说,“洋人国内扛不住压力了!中堂,咱们的机会来了!”
李鸿章却摇摇头:“不,现在更要沉住气。洋人让步,是因为他们遇到了麻烦。但他们的麻烦越大,就越想尽快从我们这里拿到补偿。所以……”他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咱们继续拖。拖到他们心急如焚,拖到他们不得不一让再让。”
他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告诉欧格讷爵士,老朽明日要去京城东陵祭祖,往返需五日。谈判之事,回来再议。”
张翼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忍住笑:“是,学生这就去通知。”
李鸿章运笔如飞,宣纸上出现四个大字:以柔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