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高句丽两位公主入宫两个月后,一场精心筹备的内宫小宴,在御花园中一处临水暖阁“漱玉轩”内举行。
时值隆冬,园中百花凋零,但漱玉轩内遍置暖笼,水磨青砖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角高悬的八角琉璃宫灯将轩内映照得亮如白昼,温暖如春。
轩外临水,几株老梅开得正好,暗香透过雕花长窗幽幽渗入,与轩内酒肴香气、女子脂粉香混合,氤氲出一派富贵祥和、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场小宴,名义上是为两位新入宫的公主接风,实则也是后宫妃嫔齐聚、在武媚娘与李贞面前露脸的机会。
除了金明珠、高慧姬这两位新贵,宫中几位有子嗣、或有资历的妃嫔。
例如育有李贞长子的刘妃(刘月玲)、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昭仪、以及几位近年新选入宫、位份不高的才人、宝林,皆应邀而至。
一时间,漱玉轩内珠环翠绕,莺声燕语,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李贞与武媚娘并肩坐于上首主位。李贞今日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神态闲适,眉宇间带着几分处理完朝政后的轻松。
武媚娘则是一身绯红色绣金凤穿牡丹纹样的宫装,发髻高挽,饰以点翠衔珠凤钗,雍容华贵,明艳照人。她面带得体的微笑,目光温和地扫过下首诸妃,偶尔与身侧的李贞低语几句,一派正宫娘娘的从容气度。
宴席过半,丝竹之声悠扬,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席间气氛愈发热络。
几位妃嫔依次起身,向李贞夫妇敬酒,说些吉祥话,或展示些精心准备的小才艺,如抚琴、吟诗、献上亲手绣制的荷包等,虽不出奇,却也中规中矩,博得李贞与武媚娘几句温言勉励。
就在这时,坐在下首、一直显得颇为活泼的金明珠,忽然盈盈起身,手持玉杯,向主位方向深深一福。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的新罗式襦裙,外罩一件银线绣缠枝莲的浅碧色半臂,发间点缀着细碎的珍珠与红珊瑚,衬得她面如桃花,眼若晨星,娇艳中带着异域风情,在满堂珠翠中显得格外醒目。
“殿下,王妃娘娘,”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新罗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字字清晰,“明珠与慧姬姐姐,蒙天朝不弃,得以入宫侍奉,深感天恩浩荡。近日见宫中姐妹和睦,娘娘仁德,殿下威仪,心中感佩无已。
明珠不才,略通新罗祈福之舞,愿在殿下与娘娘面前献丑一舞,一为殿下、娘娘祈福祝寿,二则,也让我这来自海东的微末之技,为今日盛宴添一缕别样之风,恳请殿下、娘娘恩准。”
她这番话,说得落落大方,情真意切,既表达了对天家的感恩,又巧妙地点出了自己舞蹈的“异域”特色,引人好奇。
李贞闻言,目光落在她青春明媚的脸上,见她眼神清澈,态度诚挚,不由微微一笑,转向武媚娘:“王妃觉得如何?”
武媚娘笑容温婉,颔首道:“明珠公主有心了。本宫也久闻新罗乐舞别有韵味,今日正好一观。准了。”
“谢殿下!谢娘娘!”金明珠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同春花怒放。她向身后招了招手,两名她带来的新罗侍女立刻上前,捧上一个早已备好的锦盒。
金明珠就在轩内一侧用屏风临时隔出的更衣处,迅速换装。不过片刻,屏风拉开,重新走出的她,已是一身截然不同的装扮。
那是一套极为华丽繁复的新罗传统祈福舞裙。
上身为紧窄的绯色短襦,以金线绣满日月星辰与鸾鸟纹样,下着多层渐变色的彩裙,自腰际向下,由深红渐变为橙黄、鹅黄、直至裙摆处雪白的轻纱,层层叠叠,不下十数层。
腰间系着数串细小的银铃,手臂和脚踝上也戴着叮当作响的银饰。
她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条发辫,以彩色丝带和细小银饰缠绕,额前缀着一枚水滴形的红宝石额饰,与耳畔摇曳的红宝石耳珰相映生辉。
当她赤足踩着柔软的波斯地毯,缓缓走到轩中央特意留出的空地时,整个人仿佛一团燃烧的、流动的火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一直安静独坐、甚少言语的高慧姬,也微微抬眸,看了过去。
乐师早已得到示意,换上了节奏鲜明、带着异域风情的鼓点与笛声。金明珠深吸一口气,随着第一个有力的鼓点,猛地一个旋身!
彩裙如繁花绽放,银铃骤响,清脆悦耳。她的舞姿与中原传统的含蓄柔美截然不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与热情。旋转、跳跃、折腰、扬臂……每一个动作都大开大合,充满力量感,却又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
层层彩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伏,如同道道绚丽的彩虹,又似燃烧的火焰,炫人眼目。她手腕、脚踝、腰间的银铃随着节奏叮咚作响,与乐声完美契合,更添韵律。
更令人瞩目的是她的神情与眼神。
她始终面含明媚笑容,那笑容真诚、热烈,仿佛能驱散冬日的寒意。
舞动间,她的目光时而仰望,似在祈求上苍;时而流转,扫过席间众人;但更多的时候,是含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娇羞,精准地投向主位上的李贞。
她的眼神明亮如星,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想要取悦的渴望,却又不过分谄媚,只让人觉得这少女天真热情,毫不作伪。
一舞之中,她数次做出高难度的连续旋转和腾跃,彩裙几乎化作一团光晕,银铃响成一片,引得席间低低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就连见多识广的李贞,目光也渐渐被她吸引,眼中露出欣赏之色,手指随着鼓点,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武媚娘也含笑观赏着,姿态优雅,不时微微颔首。只是,在那温婉笑容之下,她的目光却如平静的深湖,将场中一切细微动静尽收眼底。
她注意到李贞眼中闪过的亮光,也注意到席间几位妃嫔神色的变化。
刘妃嘴角那抹几不可察的冷笑,王昭仪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几位年轻才人眼中混合着羡慕与嫉妒的光芒。
她甚至能分心看到,侍立在她身后的慕容婉,正以极低的音量,对身边一名小宫女吩咐了什么,那小宫女悄然退下。
终于,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急速旋转后,鼓声戛然而止。金明珠以一个优美的飞天姿势定住,彩裙缓缓垂落,银铃余韵袅袅。
她气息微喘,胸脯轻轻起伏,双颊因运动染上动人的绯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宫灯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娇艳不可方物。
静默一瞬,李贞率先抚掌,朗声赞道:“好!舞姿奔放,热情洋溢,别有风情!明珠公主果然深得新罗乐舞精髓。”
摄政王开口称赞,席间众人自然纷纷附和,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金明珠稳住呼吸,再次向主位行礼,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更添娇柔:“殿下谬赞,明珠愧不敢当。此舞能得殿下青眼,便是明珠莫大荣幸。”
说罢,她并未立刻归座,而是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描金错彩的螺钿漆盒,款步走到武媚娘席前,盈盈拜倒,双手将漆盒高举过顶。
“娘娘,”她抬起脸,目光纯净而仰慕地望着武媚娘,“此盒中所盛,乃是我新罗特产的‘海女泪’珍珠与‘朝阳金’宝石,虽非绝世奇珍,却是明珠一片诚心。
自入宫以来,得见娘娘风仪,雍容大度,仁德聪慧,明珠心中钦慕无以复加。
常闻中原有言‘近朱者赤’,明珠愚钝,不敢奢求能学得娘娘万一,只愿能常侍娘娘左右,聆听教诲,学习礼仪,以不负殿下、娘娘收录之恩,亦不负我新罗臣民所托。万望娘娘不弃,收下明珠这份微薄心意。”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将讨好与表忠心的对象,明确指向了正宫王妃,既全了礼数,又显得懂事知进退。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亲自伸手虚扶:“公主快请起。你舞姿动人,心意亦诚,本宫甚慰。”
她示意身旁宫女接过漆盒,温言道,“这珍珠宝石,本宫收下了。你有此上进之心,亦是好事。日后在宫中,安心住下,规矩礼仪,自有教引嬷嬷教导。若有闲暇,来立政殿坐坐,陪本宫说说话也好。”
“谢娘娘恩典!”金明珠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再次郑重行礼,这才欢天喜地地退回自己的座位。经过这一舞一献,她无疑成了今夜宴会上最耀眼的明珠,风头一时无两。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悄然不同。金明珠所在的位置,隐隐成了新的焦点,不少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她。她似乎毫无所觉,依旧言笑晏晏,偶尔与邻座的妃嫔说笑,态度大方自然。
李贞心情颇佳,又与武媚娘对饮一杯,含笑道:“今日之宴,和乐融融,新枝添彩,王妃调度有方。”
武媚娘举杯回敬,笑容无可挑剔:“是殿下威德感召,亦是各位妹妹明理知趣,臣妾不过略尽本分。”
宴席将散时,李贞忽而道:“明珠公主之舞,令人耳目一新。我记得宫中乐坊,似乎还未收录完整的新罗乐谱舞谱。明日,可让明珠去指点一番,也好丰富宫中国乐。”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却是一种明确的肯定与抬举。金明珠连忙起身谢恩,眼中光彩更盛。
宴罢,众人恭送李贞夫妇离去。回立政殿的路上,武媚娘与李贞同乘步辇。辇内温暖静谧,只有车轮压在宫道上的细微声响。
“今日明珠公主,倒真是活泼得紧。”武媚娘倚着柔软的靠垫,似随口而言,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舞跳得好,话也说得好听。”
李贞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笑道:“年少热情,又是外邦来的,难免新奇些。媚娘若是觉得她吵闹,日后少召见便是。”
“那倒不必。”武媚娘微微一笑,侧头看他,“臣妾岂是那般不容人之人?她既入了宫,便是皇家的人,好生待着便是。”
她顿了顿,语气如常,“只是,外邦来的,身边的人也杂。慕容婉,你回头去仔细瞧瞧,明珠公主带来的那些侍女、仆役,底细是否都干净明白,莫要有什么不妥当的人或事,混进了宫闱。”
跟随在步辇旁的慕容婉立刻躬身应道:“是,奴婢明白,明日便去详查。”
李贞闻言,看了武媚娘一眼,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却并未多言,只道:“你虑得是,小心些总无大错。”
回到立政殿,伺候李贞更衣歇下后,武媚娘并未立刻就寝。她独自坐在外间暖阁的灯下,手中把玩着金明珠进献的那盒宝石珍珠。烛光下,珍珠温润,宝石璀璨,确实都是上品。
“娘娘,”慕容婉悄步走入,低声道,“宴席上,刘妃娘娘在王昭仪耳边低语,说‘狐媚子样,也不知能得意几天’。王昭仪但笑不语。
另外,几位年轻的才人,散席后聚在回廊角落,议论了许久,言语间颇多酸意。”
武媚娘放下宝石,拿起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烛芯,火光在她沉静的眸中跳跃:“树欲静而风不止。由她们说去。慕容婉,查明珠公主身边人的事,仔细些。
尤其是那个……今日宴上,站在她身后左侧,穿葱绿比甲、眼神活络的侍女。本宫瞧着,她不像寻常宫女。”
慕容婉心中微凛,垂首道:“奴婢记下了。宴前奴婢已初步了解,明珠公主此次带入宫的随行人员共十二人,其中确有两人曾是新罗王宫司乐坊的女官,精通音律舞蹈。
还有一人,据说是新罗王后特意指派的,懂些香料调制和……养生之术。”
“哦?”武媚娘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倒是准备得齐全。去查,仔仔细细地查。看看我们这位天真热情、舞姿动人的明珠公主,究竟带了多少‘惊喜’进来。”
“是。”
接下来的三日,宫中似乎骤然刮起了一阵“新罗风”。李贞接连召金明珠侍宴,或于暖阁欣赏其排练新舞,或询问新罗风土人情、民间乐舞。
金明珠总能以她明媚的笑容、清脆的嗓音、以及对故国风物如数家珍的熟悉,引得李贞展颜。
绮云殿一时门庭若市,赏赐不断,金明珠风头之盛,俨然超越了宫中许多资历深厚的妃嫔,成为最炙手可热的新宠。
她似乎也极为适应这种关注,每日打扮得光鲜亮丽,行走宫闱间,笑容越发灿烂,如同真正名副其实的“明珠”,耀人眼目。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静雪轩一如既往的清冷寂静。
高慧姬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响,每日除了按例向皇后、王妃请安,便是闭门不出。或是临窗读书,或是抚琴自娱,更多的时候,是对着案上笔墨纸砚,一遍又一遍,临摹着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前朝字帖。
她的容颜依旧清丽,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绮云殿的荣宠、其他妃嫔的议论,都与她无关。
这日黄昏,侍女为她卸妆时,低声禀报了今日听到的关于绮云殿的种种传闻,殿下又赏了什么,金明珠又穿了什么新衣跳了什么新舞,语气中不免带上了一丝自家主子被冷落的意难平。
铜镜中,高慧姬正在摘取耳珰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动作,将那对素银耳珰放入妆奁中,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望着镜中自己没什么表情的脸,良久,才极淡地、几乎听不见地“嗯”了一声,仿佛只是听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侍女不敢再多言,默默为她梳理长发。
高慧姬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铺着的,是一幅她临摹了数日的《兰亭序》摹本。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
笔锋沉稳,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纷扰、所有的情绪,都凝注于这横竖撇捺之中。
窗外,暮色四合,寒鸦归巢。静雪轩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持久,将这方天地,隔绝成一个独立而孤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