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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越爬越高,明晃晃的阳光把检视司衙署院子里的残雪照得刺眼。檐角化下来的雪水嘀嘀嗒嗒,敲在青石板上,那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时若刚坐下准备处理积压的案卷,指尖触及的纸页冰凉。她还未翻开第一页,门突然被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穿堂风。

进来的是青穗,她脸上惯有的沉稳不见,眉头紧锁,呼吸都比平时重了几分:“夫人!府里急报,世子爷在从五城兵马司回兵部的路上遇袭了!”

时若“腾”地站起来,眼前一黑,手扶住了桌沿,檀木桌案的坚硬触感抵着掌心:“逐渊他……”

“夫人别急!世子爷无碍!”青穗赶紧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声音却压得极低,“只是马车被冷箭所伤,护卫反应及时,世子爷连皮都没擦破。但箭矢力道极大,钉穿了双层楠木车壁,离世子爷坐处仅三寸!”

青穗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护卫当场擒住了一个放冷箭的贼人,可那人……”

“自尽了?”时若的声音有些发紧,喉咙干涩。

青穗点头,脸色难看:“咬毒自尽,齿间藏了蜡丸,剧毒顷刻毙命。身上干净得很,粗布衣裳无标识,兵刃虽是市面上常见的短弩,但改制过,射程和力道远非寻常。世子爷让立刻传话给您,说他怀疑这次袭击不是偶然——要么是冲着他今早去打探西南军备消息去的,要么,就是有人在警告,或者想拖住他,让他无暇顾及其它。”

时若的心沉了下去,萧逐渊今日去兵部和五城兵马司,明面是例行公事,实则是借着兵部核查旧档的由头,暗中探查近期有无异常军械调动,尤其是与西南方向有关的记录。这行程虽不算绝密,但也绝非人尽皆知。

对方就这么快地动手了?时机精准,下手果断,事后清理干净。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的一举一动,很可能都在对方监视之下。检视司内部?萧府周围?还是兵部衙门本身?

“箭呢?有什么特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思绪更清晰。

“箭带回来了,府里的老护卫陈叔认出来,是三年前军械局特制的一批‘破甲锥’,”青穗的声音压得更低,“箭头淬炼工艺特殊,带血槽,箭杆用的青冈木,尾羽是雕翎。当年这批军械的监造官,正是睿亲王。不过世子爷特意指出兵部旧档记载,这批箭在睿亲王倒台前半年,就有一整库共计三千支‘报损遗失’,记录含糊,只说是‘仓储不慎,受潮霉变’。”

睿亲王监造……报损遗失……旧物!

时若瞬间抓住了关键。睿亲王去年案发倒台,其势力被清算,但这些“遗失”的旧军械,却落到了余党手里,如今被用来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当朝兵部侍郎、镇国公世子。这不是简单的警告,这是明目张胆的宣战。

而且,用这种带有明显旧日王府印记的军械,是狂妄,是挑衅,还是……有意栽赃,混淆视听?

“世子爷现在何处?”时若问,声音已恢复平稳。

“已安全返回兵部衙门,卢统领加派了双倍护卫。世子爷让您务必小心,他怀疑对方一计不成,接下来可能会对您这边,或者检视司……”

话音未落,门外书吏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迟疑和紧张:“大人……外头‘福顺车马行’的邢管事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邢管事?老邢?这个时候来?

时若和青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觉。老邢是萧家暗藏在京城民间眼线的头目之一,非重大消息不会亲自上门。

“请他到西侧暗室。”时若定了定神,对青穗道,“你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西侧走廊。”

西侧暗室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黄。邢顺神色比往日凝重许多,眼底带着血丝,见时若进来,立刻躬身,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夫人,打扰了。小人刚得了些消息,觉得不对劲,不敢耽搁,直接过来了。”

“邢管事请讲,这里安全。”时若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对面落座。

邢顺没坐,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两件事。第一,关于咱们之前留意的蛇形刺青。小人把画样传给几个老跑西南的兄弟认,其中一个在滇缅边境混过十年的老镖师说,这种颜色发青、蛇头带角的纹样,不是普通苗彝土人的图腾,是‘黑石寨’大巫师一脉的标记,叫‘青角蚺’,普通寨民绝不能用,违者剜目断手。这黑石寨在西南边陲深山里,近三四年突然闹腾起来,劫商队、抢盐铁,寨子里添了不少好兵刃,不像山里土作坊能打出来的。”

黑石寨,大巫师,青角蚺……时若默默记下。西南蛮寨众多,各有图腾信仰,能明确指向具体寨落和身份,是重大进展。

“第二件更蹊跷,”邢顺眉头拧成疙瘩,额角渗出汗,“小人按您吩咐,让人盯着几家经常往城外偏僻处送货的车马行。南城‘顺达’车马行有个老车夫,好酒,昨儿夜里在相熟酒肆喝多了,跟人吹嘘他前些日子接了趟‘硬活儿’,往红砖窑运‘砖坯’,但押车的护卫凶得很,不准他们靠近看。他跟其中一个护卫搭讪,那人酒意上来,吹牛说什么‘跟着七爷,吃香喝辣,比在营里啃干粮强百倍’,还提到‘王爷的买卖遍及南北,海上陆上都走得通’。”

王爷?七爷?

时若心头剧震。睿亲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七!京城里能被称“七爷”又涉及“王爷买卖”的,除了他还有谁?可他不是已经倒台伏诛,王府也都被查抄了吗?

邢顺似乎看出她心中惊涛骇浪,低声道:“小人也觉得怪,背后发凉。睿亲王倒台是铁板钉钉的事,圣旨明发天下。可这‘王爷’‘七爷’的话头……要么是余孽未清,还在打旧主旗号行事;要么,就是有人想借已倒亲王的名头,行自己的方便,甚至……嫁祸。”

这时,暗室门被轻轻叩响三短一长,是青穗。

时若开门,青穗闪身进来,反手关门,脸色比刚才更白,声音带着急切:“夫人,您和邢管事说话时,李司直那边派了心腹快马回来传话——他们盯北城荒滩那窝棚的人发现,今天天快亮时,那窝棚里住的西南汉子接了个油布包袱,送货的人穿夜行衣,蒙面,但走路姿势板正,步伐间距均匀,右肩微沉,像是常年扛铳或背弓的行伍出身!交接很快,那人放下包袱就走,西南汉子立刻把包袱藏进窝棚地窖。”

行伍出身?深夜交接油布包袱?

时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清明。碎片,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一根冰冷刺骨的线串联起来——

萧逐渊遇袭用的“破甲锥”是睿亲王监造的旧军械;

北城荒滩的西南蛮族在接行伍出身之人深夜送的包袱;

红砖窑在接收打着“王爷”“七爷”名号的货物,护卫可能是退伍兵卒;

黑石寨大巫师的标记出现在京城死者身上,该寨近年武装骤增;

还有之前淑妃案中隐约浮现的西南香料线索……

这不是孤立的事件。睿亲王的残余势力,不仅未散,反而暗中勾结了西南边陲有武装有野心的蛮寨,正在京城及周边编织一张毒网。他们手中有旧日王府的军械资源,有西南来的亡命之徒,有红砖窑这样的秘密据点,甚至可能渗透进了某些行伍衙门或退役兵卒中!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自保或复仇,从“买卖遍及南北,海上陆上都走得通”这话来看,所图甚大!

对手不再是明处的亲王,而是暗处更加狡猾和危险的余孽毒蛇。他们熟悉旧日王府的资源和渠道,又有西南蛮族这股外部野性力量,行事恐怕比当年的睿亲王更加不择手段。

“青穗,”时若开口,声音沉静却带着冷意,在昏暗的室内格外清晰,“你立刻回府,告诉世子爷:第一,袭击基本可确定来自睿亲王余党,他们勾结了西南黑石寨,可能还有其他势力;第二,我怀疑兵部、五城兵马司或相关衙门口有他们的人,或者他们控制了部分退役兵卒,否则行伍出身者无法如此熟悉京城巡防漏洞并且能深夜活动自如;第三,请他务必加强自身和府中戒备,近期不要单独行动,饮食起居皆需仔细。”

“是!”青穗领命,又担忧道,“那夫人您……”

“我就在衙门,这里眼下还算安全。让安禾把我常用的验具、衣物和一些解毒丸药收拾一个轻便包袱送来,近期我可能要多在衙署待着。”时若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还有,让府里能动用的所有暗桩,重点查两件事:一,睿亲王倒台后,其旧部中哪些人下落不明,特别是王府侍卫、军械局旧属、以及可能和西南有牵扯的门客、管事;二,京城及周边,近一两年有无成建制的退役兵卒安置点,或者有无兵卒失踪、告假不归的情况。”

青穗重重点头,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没入外面渐浓的暮色中。

暗室里只剩下时若和邢顺。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在墙上投出摇曳的暗影。

“邢管事,”时若看向他,“红砖窑那边,还能挖出更多吗?比如他们运货的规律,护卫的换班,里面大概有多少人?”

邢顺沉吟:“小人尽力。那地方戒备森严,白天都有人望风,生面孔很难靠近。不过既知他们用‘顺达’车马行,可以从车行内部着手,买通或安插个人。需要些时间,也要打点。”

“时间不多了。”时若摇头,“对方今日敢袭击世子,说明要么狗急跳墙,要么有更大图谋即将发动,必须先清除障碍。红砖窑不能等了,必须尽快端掉,拿到实证。”

她走到暗室角落的小案边,那里备有纸笔。“我会请世子调动可靠人手,联合检视司力量,谋划一次突袭。需要你那边提供尽可能详细的地形、岗哨信息。”

“小人明白,这就去办。”邢顺肃然,顿了顿,又道,“夫人,还有一事。小人那跑西南的兄弟说,黑石寨的大巫师,据说擅用虫蛇,还会配一些奇奇怪怪的药……跟之前宫里传出的什么‘毒香’,会不会有点关联?”

时若执笔的手微微一滞。紫夜兰……蓝梦……西南奇药……黑石寨巫师……

“极有可能。”她缓缓道,“此事我会留意。你先去忙红砖窑的消息,务必小心。”

邢顺应声退下。

时若独自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铺开纸,墨汁在端砚里磨得浓黑如夜,映不出丝毫光亮。她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方,片刻后,落下,力透纸背:

“西南有变,黑石寨巫者入京,勾结王府余孽。旧械现,世子遇袭。红砖窑乃关键据点,疑制禁药、储凶器。请速调可靠府兵、暗卫各二十名,备火器、钩索、破门槌,候令合围。另,彻查兵部及京营近年退役兵卒名册、去向,尤留意与西南戍边有关者。切切。”

这是给萧逐渊的密信。红砖窑必须拔除,而且要快、要狠,不能走漏风声,不能让任何关键人物逃脱或销毁证据。

然后……她另铺一纸,开始草拟一份奏疏的纲要。如果红砖窑真能挖出铁证,那就不是简单的刑事案,而是谋逆大案。需要雷霆之势,需要皇权直接介入,一举肃清余毒,震慑西南。

笔尖沙沙,提纲渐成。她写得极简,只列关节要点,但每一条背后,都可能牵连出血雨腥风。

窗外,暮色彻底四合,浓重的阴影吞噬了检视司衙署的院落。风声紧了,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哨音。衙署各处的灯笼被逐一点亮,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晃动,值房里,炭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时若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下笔,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冷风扑面,带着残雪和尘土的气息。远处街巷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更鼓未起,长夜刚刚开始。

她关窗,转身,吹熄了案上油灯。

黑暗中,只有她平静的呼吸声,和袖中那柄贴身匕首冰冷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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