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若是踏着满地的清冷月色回萧府的,亥时三刻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老远,听着竟感觉有几分凄凉。
门房老福头打着哈欠来开门,见她裹着一身寒气站在阶下,揉揉眼,压低了声音:“夫人可算回来了,世子在书房等着呢,灯亮了大半宿。”
时若心头微暖,点了点头,拢紧衣袖,快步穿过庭院。院中假山石影憧憧,枯枝在月光下的影子张牙舞爪,书房窗棂透出的橘黄暖光,在寒夜里像一盏照明的灯塔指引着她。
推开书房门,燃着炭火的热气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萧逐渊正对着一幅摊开的北境舆图出神,烛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刻,眉头微锁,似是被什么事情困扰。听见门响,他抬起头,见是时若,立即放下手中朱笔,起身走过来。
“回来了?”他声音带着微哑,很自然地将她肩上那件沾了夜露寒气的斗篷脱下,摸了摸她的手,“手怎么这样冷?”他眉头又蹙起来,赶紧握住她的手,牵到炭盆边的紫檀木圈椅旁坐下,转身从暖窠里提出一直温着的白瓷壶,倒了杯红枣茶塞进她手里。
“先暖暖。”
时若没说话,顺从地捧着杯子。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一股带着枣香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似乎连心里那点烦闷和寒意都被驱散了些许。她小口啜饮着,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萧逐渊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也不催促,只安静地看着她。炭火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直到一杯茶见了底,时若才缓缓舒了口气,像是把胸口的浊气都吐了出去。她抬起眼,对上萧逐渊的目光。
“珩儿中了,二甲十七。”她先说了喜事,语气里有着为弟弟之事而高兴,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倦色和凝重,却瞒不过枕边人。
“嗯,岳父定然欣慰。”萧逐渊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只是宴上……不太平顺?”
时若苦笑了一下,将都察院周经历那番夹枪带棒、明褒暗贬的话说了,又把父亲私下那些告诫,以及对她深查西南之事的忧虑,一一转述。她说得不算快,声音也不高,但在寂静的书房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萧逐渊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收拢了些。等她说完,他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岳父的顾虑,在理。你这位置,你这性子,招风惹眼是迟早的事。都察院的人,不过是些急先锋,探探路罢了。”他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睛看进时若眼底,“要紧的,是你方才提的西南线。红砖窑,异族人,淑兰殿的老账,将作监的猫腻……这几日,可摸到新东西了?”
时若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瞒。她放下茶杯,将昨夜如何跟踪钱宦官到北城那荒滩野地的破窝棚,如何远远窥见那个身形魁梧、面相不同于中原人的汉子,如何听到里面隐约的争执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以及自己险险避开对方的经过,原原本本道来。末了,又说了自己加派人手监视、排查西南入京人员和将作监可疑吏员的安排。
随着她的叙述,萧逐渊的脸色越来越沉。他站起身,背着手在书房里踱了几步,墙壁上因烛火映照的高大身影都显得凝重,语气稍显急切了些,“西南……那块地方,从来就没真正消停过。”他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浓稠的夜色,声音压得更低了,“朝廷用怀柔之策,设土司,给赏赐,求个面上安稳。可底下,部落间的仇杀、与境外蛮族的走私勾连、甚至……有些土司头人膨胀的野心,从来就没断过。军中的邸报和私下传言里,这类事没少提。”
他转过身,看向时若,:“如果这股势力真渗进了京城,还跟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旧账、匠作衙门里的蛀虫勾搭在一起……他们要的,恐怕就不仅仅是钱了。红砖窑发现的火药痕迹,更是个凶兆。他们很可能在暗地里积蓄力量,预备干一票大的。”
“我也是这么想。”时若点头,秀气的眉毛紧紧拧着,“可眼下线索七零八落,像一堆散在地上的珠子,缺根线串起来。那伙人又警惕得像夜里出没的豺狼,稍微靠近些都可能打草惊蛇。再加上朝里已经有人开始放冷箭……我若是动作太大,弄不好没揪出狐狸,反把自己和检视司都折进去。”
萧逐渊走回书案前,沉默了片刻,伸手拉开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枚物件。那东西黑沉沉的,在烛光下也不反光,看着像块不起眼的铁牌。他走回来,将铁牌轻轻放在时若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时若拿起来,入手颇沉,冰凉坚硬。正面刻着一个古朴遒劲的“萧”字,背面是繁复的云纹。
萧逐渊重新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铁牌上,语气平缓却带着力量:“我萧家,祖上是跟着太祖爷马上打的天下。这些年虽说不如以往风光,但在军中、在这四九城里,总还有些老关系、旧部属散着。他们有的在城门守卡,有的在街坊当差,有的做着不起眼的小买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耳目灵便,手脚也利落。”
他顿了顿,伸手过来,覆住时若拿着铁牌的手,掌心温热而干燥:“这牌子,能调动其中一部分人手。往后你若需要暗地里盯梢、打听些台面下不容易得的消息、或是要办些不便以检视司名义出面的事,就让李文远拿着它,去城南‘福顺’车马行,找一个叫老邢的管事。他认得这牌子,知道该怎么做。”
时若握着那枚尚带他体温的铁牌,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又沉甸甸的。萧家的这些底子,她隐约知道一些,但萧逐渊向来低调,从不轻易动用。如今为了她,为了这桩扑朔迷离、危机四伏的案子,他竟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逐渊……”她抬起眼,望向这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男人,眼里的关切像无声的暖流包裹着她,“动用家里这些力量,会不会……太招摇了?万一被人察觉……”
“不怕。”萧逐渊打断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语气沉稳如山,“这点子家底,本就是为保境安民留的。如今有人可能在京城眼皮子底下勾异族、谋不轨,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身为皇室宗亲,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他声音低了些,更添几分柔和,“更何况,你是我妻子。护着你,帮着你,本就是我的本分。”
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她两只微凉的手一起拢在掌心,慢慢焐着:“西南土司那边的情况,兵部或者曾经在那边驻防过的将领手里,或许有更详细的卷宗。我明日就去寻几个老关系,旁敲侧击地问问,看能不能摸清那汉子的来路,或是西南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人悄悄进了京。”
时若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他的话语和掌心的温度化开了一些。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凶险莫测,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在走。
“还有,”萧逐渊想起什么,神色又严肃起来,“你这些天进出,务必加倍小心。那伙人既然沾了火药,又察觉到被盯上,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府里的护卫我已经重新调配过了,你身边我也会安排可靠的人暗中跟着。检视司那边,也让李文远他们都警醒些。”
“我晓得轻重。”时若轻声应下。她不是莽撞之人,深知保全自己,才能继续追寻真相。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时辰不知不觉滑向子夜。书房里的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暖意却不减。萧逐渊吹熄了书案上的烛火,只留了一盏小灯,牵着时若起身。
“夜深了,歇了吧。”
回到寝室,锦帐内早已用汤婆子煨得暖融融的。时若躺在柔软的被褥间,却没什么睡意。父亲的谆谆告诫、家宴上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西南汉子凶狠警觉的眼神、红砖窑那深不见底的黑洞……各种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交错翻腾。
她侧过身,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光,看着身旁已然入睡的萧逐渊。他呼吸均匀绵长,面容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沉静安稳,只有眉头在睡梦中仍习惯性地微微蹙着,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不是一个人。她轻轻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身前是要拨开的迷雾和要守护的公道,身后是家族的荣辱与期许,而身边,有这个能让她全心信赖、并肩同行的人。
窗外,风似乎停了。只有檐角偶尔滴落的雪水,敲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若悄悄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萧逐渊放在身侧的手背。温暖的触感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她闭上眼,将脸往柔软的枕间埋了埋,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长夜漫漫,暗流汹涌。但总有一盏灯亮着,总有一双手握着,总有一颗心,是向着同一个方向跳动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