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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若一夜浅眠,枕上皆是案中疑云。

窗外刚透出一抹蟹壳青,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她便起身了。梳洗时,指尖掠过盛水的铜盆,冰凉的水汽顺着指尖往上漫,驱散了残存的倦意,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昨夜验状簿上那行小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圈圈涟漪,挥之不去。

睿亲王世子,萧景琰。

天潢贵胄,才华横溢,诗文冠绝京华,却也是诸多风流韵事与朝堂暗涌的中心,行事素来莫测。周文轩不过是太常寺少卿之子,家世、声名皆远不及萧景琰,二人如何能“过往甚密”?其中牵扯,怕是不简单。

她压下心底疑虑,未动声色,如同往常一样准时抵达刑部。值房内,宋砚已将她今日需复核的旧案卷宗整齐码放在案头,砚台里的墨研得细腻浓稠。

“有劳宋书吏。”时若在案后坐下,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宋砚低垂的脸——他眉眼敛得极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唯有指尖握着的狼毫笔,稳稳贴在纸上,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分内之事,司直客气了。”宋砚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只是在起身时,袖口不经意间扫过案角的砚台,墨汁微微晃动,溅出一滴极小的墨点,落在他青色的袖口上,他却浑然未觉。

“周公子一案,千头万绪,疑点重重。”时若拿起最上面一份无关紧要的卷宗,状似随意地翻着,指尖摩挲过泛黄的纸页,语气漫不经心,实则字字试探,“宋书吏久在刑部,见闻广博,人脉也广,可知周公子平日除了琉璃厂的翰墨斋,还常去哪些地方?与何人往来较多?”

宋砚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宣纸上悬停片刻,墨汁在纸面上晕开一个极小的墨点,他依旧垂着眼,语气谦卑却疏离:“回司直,下吏与周公子并无私交,不敢妄言。只听闻周公子文采斐然,常参与京中一些文会雅集,往来多是清流文士。至于具体往来何人、另有何去处……下吏确实不知。”

他的话滴水不漏,将“不知”二字咬得清晰笃定,既不越界,也不疏漏,完美避开了所有试探,可那过于平静的神色,反而让时若心底的疑云更重——一个久在刑部的书吏,怎会对京城有名的才子“一无所知”?

时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不再追问,转而抬眼吩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备车,去琉璃厂,翰墨斋。”

马车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抵达城西琉璃厂时,日头已升得老高,暖意驱散了初冬的寒凉。翰墨斋并非临街旺铺,而是隐在一条深巷尽头,白墙黛瓦,墙头上爬着几枝枯瘦的爬山虎,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字迹遒劲,透着股闹中取静的清贵与雅致。

掌柜是个五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三缕长须,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虽衣着朴素,却气质温润,眼神精明却不外露,带着几分文人掌柜的通透。听闻是刑部司直前来查案,他面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随即涌上浓重的悲痛,连连叹气。

“周公子……唉,真是天妒英才啊!”掌柜引着时若一行人入内,一边走一边惋惜,“他是小店的常客,性子温和,识货懂墨,最爱搜集些孤本残帖,前几日还来过的,怎么就……”语气里的惋惜真切,不似作伪。

斋内陈设雅致,靠墙的书架摆满了各类诗书、墨帖、文房四宝,墨香与纸香混合着淡淡的檀木气息,沁人心脾。时若目光缓缓扫过四壁书架,又落在居中的玻璃柜上,柜中陈列着几方古砚,质地各异,皆是珍品。

“周公子最后一次来,是何时?”时若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玻璃柜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刑官特有的压迫感,让掌柜不敢有半分敷衍。

“约莫是……初七那日下午,未时过半的光景。”掌柜略一思索,指尖轻轻敲着柜台,回忆道,“他来取预定的一方松烟墨,还赏玩了小店新收的一幅宋代山水残卷,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喝了杯清茶便走了,神色与往常无异。”

“他走时,可曾说过要去何处?或者,言行间有无异常,比如神色慌张、与人争执,或是提及什么特别的人和事?”

“并无异常。”掌柜缓缓摇头,语气肯定,“周公子一如往常,温文尔雅,还与鄙人讨论了片刻那残卷的笔意、墨色,言谈间皆是雅致,未曾提及其他,也未曾显露出半分慌张。”

时若不再多问,缓步走到玻璃柜前,目光骤然定格在一方紫色陶砚上。那砚台色泽沉郁,泛着淡淡的哑光,质地细腻温润,边缘处却带着些许未打磨干净的粘土痕迹,颜色、质地,与周文轩鞋底那抹罕见的紫色粘土极为相似,几乎别无二致。

“这方砚台很是别致。”时若抬眼,语气平淡,实则暗自留心,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司直好眼力!”掌柜连忙上前,脸上露出几分自得,“这是‘紫云陶’,是京郊西山一种稀有陶土所制,产量极少,质地偏软,其实不大实用,多为文人雅士赏玩收藏。周公子上次来,也曾细细赏玩过这方砚,还赞过它的色泽独特,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哦?”时若不动声色,指尖隔着玻璃轻轻点了点那方砚台,“这砚台,近日可有人买过?或是有人前来问询?”

“这……”掌柜面露难色,搓了搓手,语气迟疑,“不瞒司直,这紫云陶砚价格不菲,寻常人买不起,问津者寥寥。上月倒是有位客人订了一方,付了定金,至今尚未取货。”

“可知是哪位客人?”时若追问,目光微微收紧,周身的气场愈发沉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客人特意吩咐过,要保密,小店做生意,需守信……只是……”他顿了顿,见时若神色沉静,身旁李文远面露肃色,终究不敢隐瞒,“是睿亲王世子府上的长随前来订的,说是世子要赏玩。”

萧景琰的名字,再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如同一根细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

时若心下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神色沉静:“周公子初七那日,可曾碰过这紫云陶砚?”

“不曾不曾。”掌柜连忙摆手,“这砚台一直锁在柜中,唯有鄙人和账房先生有钥匙,周公子只是隔着玻璃赏玩了片刻,并未上手触碰。”

时若点头,命李文远仔细记录下这方紫云陶砚的信息、订砚人的身份,又让掌柜出具了一份关于周文轩初七来访的详细证词,签字画押,妥善收好。临出门前,她似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掌柜可知,这京城除了贵店,还有何处售卖这紫云陶砚?或者,何处能接触到这种紫色陶土?”

掌柜沉吟片刻,仔细思索后答道:“据鄙人所知,这紫云陶土仅西山一处小窑烧制,那窑口早在五六年前就已废弃,不再烧陶了。现存流通的紫云陶器,皆是早年烧制的存货,寥寥无几。至于陶土……或许只有那废弃窑址附近,才能寻到些许残留的了。”

离开翰墨斋,时若并未立即返程,目光望着西山的方向,神色凝重如铁。

“去西山,找那个废弃的紫云陶窑窑址。”

马车颠簸着驶出城门,寒风透过车帘缝隙钻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凛冽气息,让车厢内的温度骤降几分。

李文远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司直,为何执着于这紫色粘土?或许只是周公子那日在外不慎沾上,并非什么重要线索……”

“现场每一处不合常理的细节,都可能是解开谜题的钥匙,容不得半点疏忽。”时若望着窗外飞逝的萧瑟景色,声音清冷而坚定,“鞋底的紫色粘土,并非寻常地方所有;迷药‘醉春风’、精准致命的刀法、被刻意翻找的书信、出自宫中的凶器……这一切串联起来,绝非巧合,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宋砚坐在车厢角落,一如既往地沉默,手中握着纸笔,默默记录着行程与众人的对话。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在听到“萧景琰”的名字时,指尖微微一颤,随即恢复正常。

废弃的窑址位于西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坳里,远离官道,四周荒无人烟。

时若命随行差役散开,沿窑址四周仔细搜寻,不得有遗漏,自己则蹲下身,指尖拨开地面的枯草,仔细观察脚下的土质。很快,她在一处背风的洼地,发现了那片独特的紫色粘土层——色泽沉郁,质地细腻,与周文轩鞋底以及那方紫云陶砚的质地、色泽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司直!这里有发现!”一名差役在最大的那座窑洞内高声呼喊,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与惊愕,打破了山坳的寂静。

时若快步走入窑洞,光线骤然昏暗,与外界的光亮形成鲜明对比,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差役指着窑洞深处一角,语气急切:“这里……有血迹!还有拖拽的痕迹!”

时若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示意众人退后,独自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小截安神香,焚起后插在泥土里,青烟袅袅升起,既是敬逝者,也是驱散些许阴寒。随后,她取出顾青舟所赠的薄皮手套戴上,俯身细细查看,动作娴熟而谨慎,指尖轻轻拂过血迹边缘,不敢有丝毫马虎。

她用随身携带的小银刀,小心翼翼地在血迹边缘刮取了一些样本,妥善收在瓷瓶中,又仔细检查了周围地面,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痕迹。

在血迹旁不远处的粘土上,她忽然停下动作——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并非鞋印,而是一个约莫拳头大小的圆形凹痕,边缘还带着些许细微的纹路,像是某种器物顿在地上留下的痕迹,纹路模糊,却隐约能看出几分规整,不似偶然留下。

“记下来。”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窑洞深处发现大量疑似人血的污渍,呈泼溅状,旁有拖拽痕迹,延伸至窑洞内侧。另有一不明圆形印痕,纹路模糊,尺寸约一拳大小,待拓印后带回查验。”

宋砚站在一旁,认真记录。只是在记录“圆形印痕”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神色依旧沉静,只是耳尖微微泛红,似有异样,却转瞬即逝。

“李文远,”时若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立即回城,禀报侍郎大人,请求加派人手,封锁这片窑址,彻底搜查,务必找出所有可疑痕迹!另外,即刻核查周文轩初七下午离开翰墨斋后的确切行踪,查清楚他是否来过西山,与何人同行,沿途有无目击者!”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里才是周文轩遇害的第一现场!芙蓉巷的书房,不过是凶手精心布置后的抛尸现场,目的就是混淆视听,误导查案方向!

那么,凶手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移尸?是为了混淆死亡时间,掩盖行凶真相?还是为了掩盖这个真正案发地的某些秘密,不让人发现这里与萧景琰、与紫云陶土的关联?这个废弃的窑洞,与睿亲王世子萧景琰,又有着怎样的牵扯?

寒意,顺着窑洞的冷风,丝丝缕缕地浸入骨髓,让她浑身都泛起一层凉意。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压抑,时若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整合着今日所得的所有信息:翰墨斋、紫云陶砚、萧景琰、废弃窑洞、血迹、拖痕、不明圆形印痕……

马车行至昨日遇袭的那条偏僻小巷附近时,时若倏地睁开了眼,眼底寒光乍现。

“停车。”她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车夫依言勒住马匹,马车缓缓停下,车轮碾过路面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时若掀开车帘,目光仔细扫过巷口——昨日车轮陷落的泥坑依旧在,两侧是高耸的院墙。昨日那些死士,选择在此地动手,真的是巧合吗?还是……他们本就知道她今日会去琉璃厂,会去西山,此地是必经之路,早已在此设下埋伏?

若真是如此,说明凶手不仅心思缜密,还能精准掌握她的行踪,那双在暗处注视着她的眼睛,或许从未离开过,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伺机而动。

她下意识地抚向袖中顾青舟所赠的防身匕首,冰凉的刀鞘贴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心安。

“走吧。”她收回目光,放下车帘,语气平静。

回到刑部,已是申末时分 。残阳如血,将刑部衙门的飞檐、朱红院墙染上一抹凄艳的红,与衙门前肃立的石狮子相映,透着几分刑官衙门独有的肃穆与悲凉。

时若径直去了验房,没有片刻停歇——她要连夜检验从窑洞带回的血迹样本。若能证实这血迹就是周文轩的,此案便将彻底颠覆京兆府的初判,彻底撕开凶手精心编织的谎言,引向一个更加不可测的方向。

验房内烛火通明,跳动的烛焰映照着一排排器皿,各类验尸工具、试剂整齐摆放,折射出幽幽的冷光。时若全神贯注,指尖捏着银刀,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血迹样本,未曾留意窗外悄然暗沉的天色,亦未曾留意,值房的方向,宋砚独自一人坐在灯烛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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