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怪异的梦游并非偶然,它像是一种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到了点,身体就替我做出了选择。
接连三个晚上,只要更漏声一响,我就像具被提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坐起。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这房子像个没盖严实的冰窖,缺了点热乎气。
脚底板踩在水泥地上的触感粗糙冰凉,但我不需要眼睛。
身体熟练地绕过摇摇欲坠的碗柜,避开那个容易绊脚的小板凳,摸黑走到灶台前。
揭盖,伸手,摸索到柴堆里最干爽的一根,塞进去。
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我在这灶台边已经伺候了几十年。
做完这一切,我就像断了电的机器,傻愣愣地杵在黑暗里,盯着那漆黑的灶膛发呆。
那个叫摇芽的姑娘躲在廊柱后面,呼吸声压得很低,带着惊恐。
她喊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但我听不见,或者说,我的耳朵过滤掉了这些没意义的噪音。
直到屋里传来那个小男孩哼哼唧唧的童谣调子,某种频率震动了我的耳膜,我才缓缓转身,像个游魂一样挪回床上。
第四天夜里,事情起了变化。
那头银毛的大狗——好像叫惊云——不再睡屋顶了。
它庞大的身躯横亘在厨房后窗下,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股白雾。
它大概是闻出来了,每次我半夜爬起来,身上的体温就会莫名其妙降一度,像是在把自己那点活人的阳气,一点点过继给这片死寂的院子。
我又一次站在灶台前伸手去摸柴,腿肚子突然一沉。
惊云不知什么时候窜了进来,那个硕大的脑袋狠狠撞在我的小腿上,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闷的低吼。
我动作一顿,低头看它。
它没躲,那双幽绿的眸子里没半点兽性,全是担忧。
它张开嘴,把自己刚才一直叼着的一样东西吐在我满是灰尘的脚背上。
是一根枯黄的干草梗。
那是去年冬天,我带着它们这群小崽子刚逃出来时,哆哆嗦嗦用来引燃第一堆救命火的引信。
我盯着那根草梗看了很久,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崩了一下,但手还是机械地把柴火塞进了灶膛。
第五天,摇芽终于没忍住。
我刚下床,她就像堵墙一样拦在我面前。
这丫头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温热的菜汤,热气扑在我脸上,让我那张麻木的脸皮有了点知觉。
“别去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把碗往我手里塞,“现在不用你管火了,我们会烧,真的会烧。”
我没接碗,也没看她。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死死盯着灶台边那块被烟熏得乌漆墨黑的青砖。
那砖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指甲抠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刚逃出医院的第二年,高烧差点烧死,在迷迷糊糊中用最后一点力气刻下的两个字——“别死”。
我绕开摇芽,走到那块砖前,伸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指腹在那粗糙的刻痕上轻轻摩挲。
一下,两下。
忽然,我咧开嘴,冲着那黑黢黢的灶膛笑了一下。
那个笑大概很难看,但我没管。我转身就走,回屋睡觉。
那天晚上,我没再起来添柴。
后来听他们说,那个叫叠梦师的小丫头当晚壮着胆子钻进了我的梦里。
她以为会看到只有疯子才有的血腥地狱,或者一片死寂的深渊。
但她错了。
她在梦里看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地,阳光好得让人想打滚。
远处有七个看不清脸的孩子在疯跑,笑声脆生生的。
她追着梦里的我跑,发现我盘腿坐在一棵老槐树底下,手里正捏着一团黄泥巴,像是要捏个糖葫芦。
“你不冷吗?”梦里的她问我。
我抬起头,眼神清澈得不像个傻子,指了指屁股底下的泥土,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浑话:“火在底下烧着呢,灭不了。”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整片草地开始微微发亮,那种光不是天上照下来的,是从地缝里透出来的,像是有个巨大的心脏在地底深处“扑通扑通”地跳。
第二天一大早,一声尖叫划破了院子的宁静。
“姐姐!姐姐你快来!”
小满趴在灶台边上,手里抓着一把昨晚我塞进去的木柴。
那是湿的,全是湿透的朽木,根本点不着火。
但是,那口冰冷的大铁锅正在冒热气。
小满壮着胆子伸手去摸灶膛内壁,猛地缩回手,烫得龇牙咧嘴。
“火自己烧的!没柴火它也在烧!”
惊云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呜咽。
那声音不像是狼嚎,倒像是一种确认,一种下级对上级的臣服。
一阵穿堂风顺着烟囱灌进来,卷起灶膛里那一小撮白色的余烬,在黑乎乎的锅底下面打了个旋儿。
灰烬没有散开,反而像是有了灵性,无声无息地在地面聚拢,拼出了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三个字:
我在烧。
院子里的空气似乎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虽然灶台滚烫,但我却觉得四周的气温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急速下降,那种冷不是冬天的寒意,而是一种更加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森。
透过窗户缝隙,我看见院中那口枯井的边缘,竟在晌午的日头下,缓缓爬上了一层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