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窒息感是在凌晨三点掐住我脖子的。
我猛地睁开眼,四周黑得像泼了墨。
脑子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这硬板床为什么咯得骨头疼。
只觉得胸腔里闷得发慌,像是有股子气要顺着毛孔散出去,散完了,我也就没了。
下床的时候腿有点软。手按在墙上,石灰渣簌簌往下掉。
脚底板刚沾地,一种近乎肌肉记忆的本能就接管了身体。
我并没有刻意去想路怎么走,脚趾却自动抠住了地砖接缝处那道微凸的水泥棱。
脑海深处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如果迷路了,就顺着纹路走。
谁教的?忘了。但这法子管用。
我就这么像个瞎子一样,用脚底板蹭着那条缝,一步步挪到了厨房门口。
灶膛里还有点暗红色的光,余烬未冷。
我鬼使神差地蹲下去,把手伸进了灶口。
没有灵气护体,也没有那种皮肉被灼烧的焦臭味,掌心反而腾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那热度顺着掌纹游走,慢慢聚拢,在我手心里烫出了两个字的轮廓——“妹妹”。
我根本想不起这两个字代表的那张脸长什么样,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进灰堆里,激起一小蓬烟尘。
那种难受,比被人砍了一刀还实在。
“嗡——”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哼唱声。
小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
这孩子手里死死抱着那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嘴里哼着没词的调子。
那声音不像是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某种频率的共振。
随着他的哼唱,我胸口那种随时要溃散的躁动感竟然慢慢平复下来,就像有人隔着肚皮,在我狂跳的心脏上轻拍了三下。
门外传来沉重的落地声,那是肉垫压在泥地上的闷响。
惊云没进来。
这头银毛巨兽只是横卧在门槛外,那一双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耳朵尖朝我这边抖动。
它在听,听我体内那根快要崩断的心弦是不是又接上了。
我没动,依旧保持着那个掏火的姿势。
后背忽然一暖。
叠梦师那丫头光着脚走进来,在我身后盘膝坐下。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只冰凉的小手贴在了我的后心窝。
就在她手掌触碰到我皮肤的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她想连我的梦,想连我的记忆。
可她看到的,大概只有一片死寂的黑。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像是一口枯了几百年的井。
但我没躲。
身体虽然忘了她是谁,但直觉告诉我,这只手能信。
我反手向后,笨拙地盖住了她在颤抖的小手,就像以前每一次她做噩梦时那样。
这一握,仿佛打开了某种闸门。
并不是我想起了什么,而是某种属于“我”的东西,借着她的眼睛流淌了出来。
我听见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看到了无数个碎片炸开——生锈的配电房铁箱、井水里倒映的一张冷脸、还有一截被烧成灰的老鼠尾巴……
那不是我的回忆,那是这群孩子,是这座听语园替我记下的“我”。
“哥哥……”叠梦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把脸埋在我的背上,眼泪很快就把我的病号服浸湿了一小块,“你不用记得。真的,只要我们还活着,你就丢不了。”
我张了张嘴,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词,最后只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坐着,任由她哭。
外面的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我扶着墙站起来,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
左手背上那块啮痕印,平日里总是发烫,今天却温顺得像块死皮。
我弯下腰,从树根底下抓了一把带着露水的黑土。
湿润,腥气,混着腐烂的树叶味。
我没犹豫,抓起那把土就在脸上抹了一道。
“爷爷!你干嘛?”小满吓了一跳,跑过来拽我的袖子。
我转过头看着他。这个留着平头、眉毛带疤的小子,看着真亲切。
我冲他咧嘴笑了一下,眼神虽然还是那种没焦距的茫然,但心里那块大石头却落了地。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指了指脸上的泥印子,声音哑得厉害,“但我晓得这个味儿。这土味,对头。”
一阵晨风穿过林梢,卷起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打着旋儿飘进了厨房,轻飘飘地落在了灶膛的余烬上。
“扑哧”一声轻响。
火苗微弱地跳了一下,映在墙上,影子扭曲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安”字。
这一次,我不问是谁写的,也不问这字什么意思,只觉得那个字看起来真暖和,暖和得让我不想挪窝。
我重新看向那口灶台,眼神有些发直。
不知道为什么,那灶膛深处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引力,像钩子一样勾着我的魂。
直觉告诉我,今晚,我还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