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天还墨黑,估摸着也就五更天(凌晨4-5点),东宫寝殿外就又准时响起了近侍那尖细而透着几分急切的嗓音,如同设定好的闹钟,精准地刺破宁静:
“殿下——到时辰了……该起床准备上朝了……”
(第一声,如同试探。)
“殿下……时辰不早了……”
(第二声,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
“殿下!再不起就来不及了!”
(第三声,已然带上了明显的焦虑。)
三声唤过,寝殿内,李建成猛地从睡梦中被拽回现实。
他极其困难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又长又沉的哈欠,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着起床。
他强打着那点可怜的精神,挣扎着坐起身来。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真的是……好烦啊!
上朝……上朝!
这暗无天日的早起,这没完没了的礼仪,这装模作样的朝会……
他在北疆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
那时候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这念头一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
不行了!
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一天也等不及了!
这太子谁他娘爱当谁当去,反正他李建成是干不下去了!
一天……一刻也他娘的干不下去了!
昨晚对“唐王庄”的向往与此刻被强行吵醒的怨念交织在一起,瞬间凝聚成了一个无比坚定、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决心:
今天……就在今日!
就在这太极殿上!
他李建成……要退位让贤!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他猛地掀开锦被,对着殿外喊道:
“进来伺候更衣!”
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即将解脱的轻快?
来到太极殿前,汉白玉的广场在晨曦微光中泛着清冷。
一班文武官员早已按照品级和派系分列而立,泾渭分明。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上朝前特有的、压抑的寂静,只有偶尔几声低沉的咳嗽和官靴摩擦地面的细响。
李世民和李元吉正站在武将班次的最前方,兄弟二人都是眼袋浮肿,时不时掩口打着哈欠,眼神带着几分涣散,显然也是还没适应过来这“起得比鸡早”的长安节奏,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萎靡的意味。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太子李建成面带微笑,步伐轻快,大步流星地从后方走来。
他似乎完全不受这早起和肃穆气氛的影响,很快就越过一众官员,走到了文官班次的最前列站定。
他转过头,先是冲着同样萎靡的李元吉眨了眨眼,随即,目光便落在了李世民身上。
那眼神,复杂极了!
里面充满了十足的解脱,仿佛一个即将刑满释放的囚徒看着还要继续服刑的狱友;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好像在看一个即将被推上火炉的可怜人;最让李世民心头一跳的是,那眼底深处,竟然还闪烁着一抹怎么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李世民被这极其复杂、极其不对劲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睡意瞬间醒了一半,心里警铃大作:
‘大哥这是……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回宫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解脱?怜悯我?他凭什么幸灾乐祸?!’
‘搞什么啊?!’
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询问,可就在这时——
“咚——咚——咚——”
景阳钟悠长而庄严的声响传遍宫阙,太极殿那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百官神色一凛,迅速整理衣冠,屏息凝神。
李建成也收回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整了整衣袍,率先迈步,踏入了太极殿。
李世民满腹狐疑,也只能按下心中的不安,跟着队伍走了进去。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这个早朝,恐怕……不会太平静了。
待一众官员按照品级班次站定,伴随着内侍悠长的唱喏,皇帝陛下李渊自后殿缓缓而出,在龙椅上沉稳坐定。
众官员齐刷刷躬身参拜,三呼万岁,声震殿宇,而后依照惯例,文东武西,落座于各自的榻上。
随着御前侍官一声高亢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沉闷的早朝也就此拉开了帷幕。
然而,今日的帷幕才刚拉开,就上演了惊天一幕!
“父皇,儿臣有奏!”
侍官的话音几乎刚落,太子李建成就如同屁股下安了弹簧一般,忙不迭地站起身,出班,躬身行礼,动作一气呵成,急切得让人侧目。
龙椅上的李渊也被这速度弄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道:“奏来……”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仿佛酝酿了许久,开始了他声情并茂的“辞职演说”:
“禀父皇,儿臣于北疆磨砺两载,深入民间,躬耕实务,愈发自觉胸中无谋,心中无略,论治国理政之才能更是平庸无奇!”(先把自己踩到泥里)
“然,我李唐国朝初立,百废待兴,内有世家权衡,外有强敌环伺,为保李唐基业万世永昌,储君之位定要择其贤能者居之!”(拔高到国家利益)
“儿臣自认德不配位,与弟秦王世民之文韬武略、雄才大略相比,实有天地云泥之别!”(把李世民捧上天)
“故……儿臣日日思索,夜夜忧虑,深感惶恐,深知儿臣绝非来日明君之选!”(强调自己的“觉悟”和“痛苦”)
“遂……儿臣自愿请辞太子之位,恳请父皇,将国朝未来,交给真正有才能、有担当之秦王!”(图穷匕见,抛出核心请求)
“万请君父应允……儿臣……涕零下拜!”
李建成说完,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戗地,久久不起,双肩还配合地微微颤抖……
那姿态,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是因“德不配位”而羞愧痛苦,因“让位贤能”而激动难抑。
殊不知,这家伙趴在地上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心里恐怕在狂喊:‘快答应!快答应!老子终于要解脱了!’
朝堂当中,因为太子殿下这番“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顿时炸作一团!
如同滚开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太子……又他娘整活?!
还整得是这般大活儿?!
废立太子,国之根本!
哪有这么儿戏的?
昨天刚从北疆回来,今天早朝第一件事就是辞职?!
没有准备啊!提前也没人通过气啊!
文官们面面相觑,武将们目瞪口呆。
这他娘的……这他娘的……怎么整?
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龙椅上的李渊都彻底懵了!
他手里捏着的玉石镇圭差点掉在地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刚他娘回来就整这事儿?提前也不打个招呼?东宫之位上是有刺吗?坐一下就扎屁股?!’
而被直接点名的李世民,以及在一旁看戏的李元吉,更是被大哥这一记毫不掩饰、直奔主题的直球给打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世民看着跪在地上、肩膀“耸动”的大哥,心中万马奔腾:
‘这么迫不及待?!这么畅所欲言?!大哥你这是蓄谋已久啊!你倒是提前跟我通个气啊!’
这下他李世民总算知道大哥早朝前,眼神里那抹幸灾乐祸和那一丝怜悯是怎么来的了!
根由原来是在这儿啊?!
敢情大哥不是来上朝的,是来“甩锅”的!
而且这口滚烫的、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热锅”,直接就精准地扣到了他李世民的脑袋上!
大哥啊大哥,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你会把这东宫储位视作洪水猛兽,当做累赘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出去啊!
额……不对,好像还有三胡那小子。
自从被大哥“教导”(洗脑)过后,嘴里常挂着一句话就是:皇帝……狗都不当!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混乱和寂静交织的状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跪地“请辞”的太子,和那位脸色变幻不定的皇帝身上。
龙椅上的李渊,面色一阵红、白、紫、绿,跟他娘的开了染坊似的,胸口剧烈起伏,握着龙椅扶手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要不是在北疆时,亲自听这小王八蛋剖析过内心,畅谈过什么想要游历天下梦想,还他娘的真就信了你这套“德不配位、忧国忧民”的鬼话!
什么胸中无谋?
那他娘是懒!懒得去跟朝臣勾心斗角!
什么心中无略?
那他娘是懒!懒得去思考那些长远规划!
什么德不配位,与秦王有天地云泥之别?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娘的懒!懒得天天起早贪黑上朝,懒得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折,懒得承担这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懒得上朝……懒得理政……你他娘的咋不懒得活着呢?!
一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被这逆子声情并茂的表演给唬住,甚至还生出过一丝“我儿终于懂事了”的错觉,李渊就气得肝疼!
原本因为得了李建成三百四十万贯的好处(内帑私下里多分润了“一丢丢”),心里多少还念着这小王八蛋的一点好,觉得他虽然惫懒,但搞钱的本事还是一流的。
可这……
可这混账东西,刚回来!
刚回来第一天,就在这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上,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摆烂辞职”的大戏!
这哪里是请辞?
这分明是逼宫!
是逼着他这个老子,赶紧把太子之位这个“烫手山芋”过户给老二!
李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当场脱下靴子砸向那个逆子的冲动。
他目光阴沉地扫过跪在地上、肩膀还在“微微颤抖”(怕是笑得发抖)的李建成,又瞥了一眼旁边一脸无辜(实则内心可能也在骂娘)的李世民。
眼神继而缓缓扫过大殿当中神色各异的一众臣公……有震惊,有茫然,有窃喜,有担忧,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整个太极殿,被皇帝那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压制得足足静谧了十分钟!
期间落针可闻,只有百官越来越粗重紧张的呼吸声,以及某些人冷汗滴落在笏板上的微弱声响。这十分钟,仿佛比十年还要漫长。
最终,高坐龙椅上的老李头,胸膛那剧烈的起伏缓缓平复,仿佛将所有的怒火、无奈和决断都压回了心底。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檀口轻张,用一种平静却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赌气意味的语调,缓缓吐出三个字:
“朕——不允!”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宇!
部分忠于李渊或觉得废立太子过于草率的朝臣,如萧瑀等人,狠狠松了一口气,感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而另一部分或暗中支持秦王,或觉得太子确实“不堪大任”的官员,如某些天策府属官,则感到有些失望,觉得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此刻,最失望、最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正是还跪在地上的李建成!
他这会儿已经顾不得再装模作样了,猛地抬起脑袋,直勾勾地看向龙椅上的老李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以及一种被“背叛”的悲愤!
老李头啊老李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居然背刺朕!
(内心oS:说好的父子默契呢?说好的理解我的梦想呢?我钱都给你了,大把大把的钱啊那可是!你就这么对我?!我这甩锅计划天衣无缝,你怎么能不按套路出牌?!)
他那副仿佛吃了苍蝇般憋屈又不敢置信的表情,与他刚才“涕零下拜”的悲壮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李渊看着儿子那副德行,心里莫名地舒畅了一点,甚至有点想笑,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帝王的威严。
“卿若无事,那便退朝!”
李渊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即猛地起身,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李建成,拂袖便往后殿走去,只留下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在殿中回荡:
“太子,给朕滚来两仪殿!”
无事!
那指定是无事!
有太子殿下整出废立太子这等惊世骇俗、史无前例的大活儿在前,谁还敢拿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来触霉头?
就算是有天大的事……眼下还能有储君更替更重要、更敏感吗?
众臣纷纷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噤若寒蝉地依次告退,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不少人心中暗道:
果然,有太子殿下在,这朝上的,就是他娘的……刺激!
这他娘简直就是在拿身家性命吃瓜!
众臣鱼贯出殿,老李头也怒气冲冲地走了。
一时间,空旷的大殿当中,就只剩下老李家这三兄弟,气氛尴尬又微妙。
李世民看着还跪在地上、一脸“悲愤”的大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觉得哭笑不得,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上前将他扶起:
“大哥……你……唉……叫我说你什么好啊!”
他真是无语了,他这大哥,行事总是如此……出人意料!这么大事,好歹提前商量一下啊!
李元吉却是凑了过来,一脸“我有经验”的模样,用力拍了拍李建成的肩膀,压低声音传授心得:
“大哥,别怕!老头子要动手,你就可劲儿叫唤……叫得惨一点!老头子听着心疼了,下手就轻了!要是还不行,你就哭……哭咱阿娘!一定要听我的,这事儿我有经验!”
李建成被两个弟弟扶着站起身,他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两个弟弟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然。
“行了,我心里有数。”
说完,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朝着两仪殿的方向走去,面色无比坦然,甚至带着一种“慷慨赴义”般的平静。
一边走,他心里一边理直气壮地琢磨:
这事儿,我有错吗?
没有!
我为了大唐未来,主动让贤,高风亮节!
那是谁错了?!
是谁收了我三百四十万贯的‘孝敬’,拍着胸脯(可能没有)表示理解?
是谁收钱不办事?!
是谁?!
谁?!
梗着脖子,带着一股“消费者维权”般的悲壮与理直气壮,李建成径直来到了两仪殿外,不等内侍通禀,直接就闯了进去……
进入两仪殿,还不等坐在那里运气、准备兴师问罪的李渊发难,他倒是先开口了,声音那叫一个委屈和不忿:
“阿耶!您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
李渊被他这恶人先告状的架势给气乐了,一拍御案:
“交代?朕这里没有交代!”
嘶……李渊愣了一下,这对话怎么这般耳熟呢?!好像以前在哪儿听过?
“没有交代?!我钱都给您了,不是一百贯,也不是两百贯,是整整拔伯……拔伯五十万啊!”
“您……您不能收钱不办事儿吧?!”
李渊看着儿子那副“冤大头”的嘴脸,心里冷笑,面上却稳如泰山,慢悠悠地反问,精准打击:
“朕收钱时,可曾白纸黑字,亦或是口头答应过你什么?”
“额……” 李建成被问得一噎,气势瞬间矮了半截,“那倒是没有……”
但他是谁?
他是李建成!
他立刻祭出了胡搅蛮缠……不,是动之以情的终极杀招:
“但是,说的就是但是!”
他用力强调:“父子连心啊!知子莫若父!我怎么想的,我那点小心思,您能不清楚?能不知道?!我看您您当时明明就是默许了,心照不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