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武十年的西湖,比十年前更美了。
柳还是那些柳,荷还是那些荷,水还是那样的水,可湖边多了亭台楼阁,多了画舫游船,多了从四面八方来的游人。杭州城里城外,到处都能听见天南地北的口音——北边的山西话,西边的川渝话,南边的闽粤话,还有那些穿着奇装异服、说着拗口官话的番邦商人。
这天是九月十六,离重阳只差几天。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正是泛舟的好时节。
方腊没带仪仗,没带护卫,只雇了艘普通的画舫,带着五个妻子,悄悄出了行宫。画舫不大,装饰也朴素,船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艄公,认得这是“大贵人”,却也不多问,只是稳稳地摇着橹。
邵仙英坐在船头,手里拈着一朵刚从湖里捞上来的残荷。荷花已经谢了,只剩下焦黄的莲蓬。她剥出一粒莲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嚼。
“苦的。”她说。
“莲子芯是苦的。”方腊坐在她身边,“要剔掉芯才甜。”
“可妾身就喜欢这苦味儿。”邵仙英笑笑,“甜的吃多了,吃点苦的,才知道甜的可贵。”
方腊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这个女人,跟了自己二十多年。从帮源洞到杭州,从草寇到皇帝,从一无所有到富有四海。她始终是这样,温婉,娴静,却又有着旁人不及的通透。
“仙英,”他忽然说,“这些年,辛苦你了。”
邵仙英转过头,看着他:“夫君怎么突然说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方腊望向湖面,“这些年,朕忙着打仗,忙着治国,忙着收服四方……陪你的时间,太少太少了。”
“夫君说的是哪里话。”邵仙英握住他的手,“夫君在做的,是天下大事。妾身能做的,不过是帮着打理打理后宫,安抚安抚女眷。比起夫君,比起在前线厮杀的将士们,妾身这点辛苦算什么?”
她的手很软,手心有常年劳作的薄茧。方腊握紧了,心里更愧疚了。
画舫转到苏堤边。堤上游人如织,男女老少,笑语喧哗。没人知道,这艘不起眼的画舫里,坐的是当今天子和他的五位妻子。
“陛下,”扈三娘从船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盘菱角,“刚煮熟的,尝尝?”
她今天穿了身水绿色的裙裾,头发松松挽着,插了根白玉簪,英气里多了几分妩媚。十年了,这个曾经在梁山独舞双刀的女将,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眉宇间那股飒爽劲儿,一点没减。
方腊接过菱角,剥了一个,递给邵仙英。
“三娘,”他说,“你那两个小子,最近还闹腾吗?”
“闹腾着呢。”扈三娘在船尾坐下,“老大整天嚷着要跟岳将军学枪法,老二更离谱,说要去水师当船长。妾身说了,得先读书,读不好书,哪儿都不许去。”
方腊笑了:“男孩子,活泼些好。等再过两年,送到军校去,让他们闹个够。”
“那可不行。”扈三娘摇头,“妾身得先把他们管好了,不然出去给陛下丢人。”
正说着,舱帘一挑,赵福金走了出来。
她还是那样,优雅,端庄,哪怕是在这小小的画舫上,也仪态万方。十年时光似乎对她格外留情,眼角虽有细纹,肌肤却依然白皙,那双杏眼依旧清澈明亮。
“夫君,仙英姐姐,三娘姐姐。”她盈盈一礼,手里捧着个青瓷小罐,“这是妾身刚调的花露,采的今秋的桂花,加了些薄荷,闻着醒神。”
方腊接过,揭开盖子,清香扑鼻。
“福金,”他看着她,“你母亲……最近身子可好?”
赵福金的母亲,是徽宗的郑皇后,汴梁城破后被金人掳走,后来被岳飞救回来,如今住在杭州的一座别院里。老太太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太好。
“劳夫君挂心,母亲近来好多了。”赵福金柔声道,“昨日还说,想请夫君有空去坐坐,她亲手做了些汴梁的点心……”
话没说完,眼圈却红了。
方腊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汴梁,开封,东京……那座曾经繁花似锦的都城,如今已是故国不堪回首的伤心地。赵福金虽然嫁给了他,虽然成了大炎的贵妃,可心底那份对故国的眷恋,怕是永远也抹不掉。
“过几日朕就去。”他温声道,“告诉她,点心多做些,朕爱吃。”
“嗯。”赵福金点头,悄悄拭了拭眼角。
画舫转过一道弯,驶入一片僻静的水域。
舱帘再次掀起,方百花走了出来。
她今天没穿戎装,一身石榴红的襦裙,外罩月白纱衣,长发只用根银钗绾着,简简单单,却别有一种飒爽的美。十年的疆场生涯,在她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像星星。
“哥,”她大大咧咧地在方腊身边坐下,“我刚收到军报,韩世忠那老家伙,在辽东又打了胜仗,把完颜宗弼的残部撵到深山老林里去了。老韩说,最多明年开春,辽东就能全平。”
方腊接过军报,扫了几眼,点点头:“告诉韩世忠,不急。辽东苦寒,入冬就撤军,别让将士们白白冻死。等明年春暖花开,再慢慢收拾。”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百花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可老韩那脾气,你是知道的,不把事办完,他睡不着觉。”
“那就让他少喝点酒。”方腊笑道,“上次太医说,他肝不好,再这么喝下去,迟早出事。”
“我说了,不听。”方百花撇嘴,“他说,‘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就这点嗜好,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众人都笑了。
笑声在湖面上荡漾开来。
最后出来的是耶律普速完。
她今天穿了身契丹式的袍服——不是草原上那种宽大厚重的皮袍,是改良过的,用江南的丝绸做的,轻盈飘逸。头上戴了顶小巧的珍珠冠,耳下垂着对翡翠坠子,走动时叮当作响。
十年了,这个曾经的西辽承天太后,已经完全适应了汉地的生活。她学会了汉话,读懂了汉文,甚至能写一手不错的楷书。可骨子里那股草原女儿的豪迈,却一点没丢。
“夫君,”她走到船头,迎着风,张开双臂,“这西湖的风,比我们草原的风软多了。”
“想家了?”方腊问。
“有点。”耶律普速完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妾身现在有两个家。一个在西域,一个在杭州。西域的家,有妾身的族人,有妾身打下的江山。杭州的家,有夫君,有姐妹们,有孩子们——都不舍得。”
她说的是实话。
这十年,她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回西域一趟,处理政务,安抚各部。每次回来,都给方腊带回许多新奇的东西——波斯的挂毯,天竺的香料,大食的玻璃器,还有那些西域特有的瓜果、美酒。
大炎在西域的统治,因为有她这个“西域都护”的存在,变得顺畅了许多。契丹人服她,回鹘人敬她,波斯人怕她,汉人官员也愿意配合她。安西都护府设立至今,西域从未发生过大的叛乱,丝路畅通,商旅不绝。
“今年还回去吗?”邵仙英问。
“不回了。”耶律普速完摇头,“西域那边都安排好了,有萧斡里剌管着,出不了岔子。妾身想……想在杭州多住些日子,陪陪夫君,陪陪孩子们。”
她说着,走到方腊身边,挨着他坐下。
五个女人,五种风情,却和谐地聚在一起。邵仙英温婉,扈三娘英气,赵福金优雅,方百花飒爽,耶律普速完豪迈——她们像五朵不同颜色的花,盛开在这艘小小的画舫上。
方腊看着她们,心里满满的。
这些年,他得到了太多。
天下,江山,权力,荣誉……
可最珍贵的,还是眼前这些人。
“夫君,”邵仙英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天下已定,四海归心。您……还有什么所求吗?”
这个问题,让船舱里安静下来。
扈三娘停下剥菱角的手。
赵福金抬起头。
方百花放下酒壶。
耶律普速完也看向他。
方腊沉默了片刻。
他望向北方。
越过西湖,越过杭州城,越过长江黄河,越过长城……
“长城之外,”他缓缓道,“尚有未服之地。”
“大海之东,”他转过头,望向东方,“犹有未通之国。”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夫君是说……”邵仙英迟疑。
“辽东还没完全平定,女真残部还在深山老林里负隅顽抗。”方腊说,“漠北的蒙古诸部,虽然称臣,却各自为政,一盘散沙。西域以西,还有塞尔柱人、花剌子模人虎视眈眈。南海以南,那些岛国,还视中原为陌路。”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大海之东……倭国闭关锁国,琉球摇摆不定,更远处,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国度,不知道的文明。”
“所以,”他看向五个妻子,“天下还未定,路还很长。”
船舱里一片寂静。
只有橹声欸乃,水声潺潺。
良久,方百花笑了。
“哥,”她说,“你这是要学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啊?”
“不学他们。”方腊摇头,“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穷兵黩武,唐太宗晚年昏聩——朕不学他们。朕要走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什么路?”
“一条……让天下人都能吃饱饭,都能读书识字,都能安居乐业的路。”方腊的目光变得悠远,“长城之外,不用刀兵征服,可以用教化感化。大海之东,不用战船威慑,可以用商船沟通。西域以西,不用铁骑踏平,可以让丝绸之路,变成文明之路。”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
“朕要的,不是大炎的疆土有多大,是大炎的影响有多远。不是让万国来朝,是让万国来学——学咱们的文字,学咱们的技术,学咱们的礼法。一百年后,一千年后,当后人说起这个时代,他们不会说‘那是大炎征服世界的时代’,他们会说‘那是华夏文明照亮世界的时代’。”
这番话,说得平静,却像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邵仙英看着他,眼中满是骄傲。
扈三娘握紧了拳头,热血沸腾。
赵福金泪光莹莹,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盛世。
方百花哈哈大笑:“好!哥,我陪你走!”
耶律普速完也笑了,笑容灿烂如阳光:“夫君,西域那边,妾身帮你看着。谁敢捣乱,妾身第一个不答应!”
画舫缓缓靠岸。
夕阳西下,把西湖染成了一片金黄。
五人上岸,沿着苏堤慢慢往回走。晚风拂面,送来桂花的香气。游人渐渐散去,湖面归于平静。
方腊走在中间,左边是邵仙英和赵福金,右边是扈三娘和方百花,耶律普速完跟在身后。六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夫君,”邵仙英轻声问,“这条路,要走多久?”
“一辈子。”方腊说,“朕这一辈子,怕是走不完。但没关系,朕走不完,还有咱们的儿子,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一代代走下去,总有走完的一天。”
他停下脚步,望向远方。
那里,是落日,是晚霞,是苍茫的天地。
也是未来。
“仙英,”他说,“你还记得帮源洞里,咱们吃的第一顿饭吗?”
“记得。”邵仙英点头,“野菜粥,没盐,苦得要命。”
“是啊,苦得要命。”方腊笑了,“可那时朕就想,总有一天,要让天下人都不再吃那种苦。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一点点。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转身,看着五个妻子:
“你们愿意,陪朕继续走下去吗?”
邵仙英握住他的手:“妾身愿意。”
扈三娘挺起胸膛:“妾身愿意。”
赵福金盈盈一礼:“妾身愿意。”
方百花咧嘴一笑:“哥,这还用问?”
耶律普速完上前一步,用契丹人的礼节捶了捶胸口:“长生天见证,耶律普速完,愿随夫君,走遍天涯海角!”
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
远处,杭州城的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
炊烟袅袅,笑语声声。
这是一个平常的秋日傍晚。
又是一个不平常的开始。
方腊最后看了一眼西湖。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满天霞光,也倒映着这个新生帝国的未来。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而且,不是一个人。
是六个人。
是一家人。
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注定要照亮整个世界的——
大炎王朝。
(全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