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工信厅副厅长带队，“全省新能源汽车产业基础调研组”抵云城。
规格比上次省发改委调研组更高。
市委书记陈国良、市长亲自出面接待。
何尘作为主城区方案牵头人，参与活动。
副厅长姓董，五十多岁，技术官员出身，说话做事一板一眼。
听取云城市整体汇报后，他提出实地看两个候选区域。
先去了经开区。
吴振雄准备充分，巨大沙盘模型、炫目宣传片、详尽土地整理进度表，加上他滔滔不绝充满激情的讲解，将“打造千亿级国际新能源汽车产业集群”蓝图描绘得栩栩如生。
董厅长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问了几句基础设施配套和预计投资强度。
轮到主城区高新区，氛围明显不同。
没华丽沙盘，王乾直接带调研组去规划中的拓展区现场。
那里还是一片待开发田野和坡地，视野开阔。
李艳拿规划图纸，对照实地，冷静讲解功能分区、交通组织、生态廊道和与现有大学城、产业园的联动。
张哲侧重介绍已达意向的本地企业、科研机构，及计划构建的公共实验平台、中试基地。
何尘汇报更务实。
他重点阐述选择这区域和发展模式的深层逻辑——规避“空心化”风险，培育内生创新动力，实现产业与城市共生共荣。
董厅长听完，没立刻表态，只说：“两个思路，各有特点。经开区气势足，主城区底子厚。你们云城内部要好好权衡。”
真正压力在非正式场合悄然降临。
当晚接待晚宴后，董厅长提出想“单独交流省里最新精神”。
小会客室里，除了市里主要领导，何尘和李志斌作为具体负责人也在场。
董厅长表情比白天严肃许多。
“陈书记，各位，省里对产业基地建设高度重视。赵副省长亲自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多次强调这不是一般产业布局，是关系我省能否在新一轮产业革命抢占制高点的战略举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赵副省长指示明确，要‘解放思想，大胆突破’，要‘引入真正有全球竞争力、能起引领示范作用的龙头企业或战略资本’。
他特别关心各地招商引资的创新举措和诚意。
省里意思是，不仅要看方案，更要看地方为吸引优质资源展现的决心和魄力。”
话像对全体说。
李志斌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恭敬热切：
“董厅长，我们经开区深刻领会省领导精神！
我们正积极对接国际知名K车企亚洲总部，对方对我们区位条件和政策诚意表示浓厚兴趣。
我们准备在土地出让、税收返还、人才保障等方面，拿出全省乃至全国都有竞争力的‘政策包’，确保龙头落地，带动全产业链聚集！”
董厅长微微颔首，看向何尘：“何尘同志，主城区这边呢？在吸引具有全球影响力龙头企业方面，有什么具体设想和突破？”
压力像无形网，瞬间收紧。
何尘能感到，所有人目光聚焦他身上。
陈国良面色平静，眼神深处带着审视；
李志斌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弧度；
秦娅微微垂目，像在沉思。
何尘知道，此刻若空许承诺，说正对接某某世界五百强，或许能暂时过关。
但这违背原则，也为日后埋下隐患。
若坚持原有思路，则可能被扣上“魄力不足”、“理解省里精神不到位”帽子。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语气平稳清晰：
“董厅长，我们主城区方案核心，是构建以自主创新和完整产业链为核心的、可持续产业生态。
我们并非不重视引进外部优质资源，但我们更关注引进资源质量和与本地产业融合度。”
他翻开随身笔记本，上面是密密麻麻数据分析：
“我们研究过K车企近年海外投资模式。
他们更倾向寻找成本洼地和政策洼地，核心研发和生产往往保留在本土。
这种合作，地方能得到的税收和就业有限，技术溢出效应不高，且存在一旦优惠政策到期或成本上升就转移风险。”
他继续道：“我们更倾向与那些在细分领域拥有核心技术、愿在中国设立研发中心、能与本地企业深度协作的‘隐形冠军’或创新型企业合作。
比如，我们正深入接触的‘清源科技’。他们在电池管理系统上专利数量全球领先，且有意在云城设立其最大海外研发中心。这种合作，看似单体投资规模不如整车厂庞大，但技术扎根深，产业链带动效应持久，更符合培育我们自身产业竞争力的长远战略。”
他列举几家类似企业技术优势和合作意向，数据翔实，分析透彻。
然后话锋一转，语气更郑重：“董厅长，我们认为，真正‘魄力’，不是盲目比拼优惠政策，而是敢于选择一条更艰难但更扎实的路，敢于为了地方长远利益和产业安全，拒绝短期诱惑和泡沫。
这需要定力，也需要省里理解支持。
我们相信，一个健康、有活力、能不断自我进化的产业生态，才是应对未来全球竞争最根本‘竞争力’。”
会客室一片寂静。
何尘这番话，几乎在委婉反驳董厅长（或他背后的赵副省长）强调的“引入国际龙头”思路，将其指为可能存在“短视”和“风险”选择。
李志斌脸色变了变，想开口反驳，被陈国良一个眼神制止。
董厅长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
良久，才缓缓开口：
“何尘同志看法……很有特点。
产业发展路径确实可以多样。
你们云城市委市政府，要本着对地方长远发展高度负责态度，科学决策，慎重权衡。
省里会尊重地方自主选择，但最终，还是要看哪个方案更能体现省里战略意图，更能确保项目成功。”
话留有余地，但那股来自上层压力的寒意，已清晰传递给在场每个人。
调研结束，省厅一行人离开后，何尘心情不轻松。
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虽守住了原则，但很可能也得罪了董厅长，进而可能影响赵副省长对云城主城区方案观感。
晚上，他去秦娅办公室。
“今天话，说得有点硬。”秦娅给他倒杯水，直言不讳，“董厅长回去，肯定会向赵副省长原原本本汇报。你等于直接质疑了省领导强调的招商方向。”
“我知道。”何尘苦笑，“但那种情况下，我不能说假话，也不能放弃团队反复论证的核心思路。否则，即使一时过关，后面隐患无穷。”
“你说得对。”秦娅点头，目光带着赞许，“有时候，在压力下坚持真理，比随波逐流更需要勇气，也更能赢得真正尊重——至少是那些明白人的尊重。陈书记私下跟我交流，他认为你坚持有道理，云城不能为一个基地饮鸩止渴。”
她走到窗前，看夜色：
“不过，接下来斗争会更复杂。
赵副省长那边，不会轻易罢休。
他们会从别的渠道继续施压，或在最终评审时设置障碍。
你要有心理准备。
同时，你们方案还需要继续打磨，要把风险对比分析做得更扎实，把你们这条路线的‘不可替代性’和‘战略安全性’论证得无可辩驳。
要用更强大的专业力量，对抗来自上面的非专业压力。”
何尘郑重地点头：“我明白，秦书记。我们会全力以赴。”
离开秦娅办公室，何尘走在寂静市委大院。
夜风微凉，吹散些许心头沉闷。
他知道，自己已站在风口浪尖。
退一步，或许能暂缓压力，但违背初心，也可能将云城推向未知风险；
进一步，则要直面来自省级权贵的锋芒。
他没有犹豫。路，从来都是人闯出来的。既然选择相信专业和长远，便只能一往无前。
手机震动，宋静宜发来信息，只有三个字：“坚持住。”
何尘看着那简短三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
他收起手机，步伐更加坚定地走向停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