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辽王宫的廊柱还沾着未干的晨露,刘强将最后一份军报塞进封套,指尖在冰凉的蜡印上按实,抬眼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案头的铜壶滴漏声清脆,敲得他心头一动,自攻破虎思斡耳朵城,他接手大军主帅之职已有半月,方七佛的伤势,该去看看了。
“备马。”刘强起身时,玄色的将军常服下摆扫过案边的铜盆,溅起几点水花。他抬手理了理腰间的玉带,指腹摩挲过带扣上的饕餮纹,那是方七佛先前赠予他的旧物。亲兵闻声推门而入,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军,护卫已在宫门外候着。”
刘强颔首,大步流星地跨出帐门。清晨的风带着塞外的凉意,吹得他鬓角的发丝微微颤动。宫道上的石板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偶尔能看见几名身着青色宫装的侍女低头走过,见了他便屈膝行礼,眉眼间带着几分的怯意。
西辽王宫的规制仿中原而建,只是廊柱上的彩绘多了几分西域风情,此刻朝阳初升,金辉洒在彩绘上,倒也显得几分暖意。
“将军,大都护住的偏殿就在前面了。”亲兵的声音压低了些。刘强抬手示意众人在外等候,自己只带了一名贴身护卫,缓步走向那处被侍卫守着的偏殿。殿门外的石阶旁摆着两盆开得正盛的波斯菊,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偏殿之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方七佛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睡衣,腰间束着一根素色的绸带,正扶着墙慢慢挪动脚步。
他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额角的伤口已经结痂,露出淡红色的疤痕。先前被巨石砸中胸口,虽未伤及要害,却也让他躺了足足十日,此刻每走一步,眉头都微微蹙起,左手下意识地按着后腰,脚步迟缓却沉稳。
“大都护。”刘强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声音放得柔和。方七佛闻声转过身,原本蹙着的眉头舒展了些,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抬手摆了摆:“来了。”
方七佛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说话时气息略有些不稳,说完便扶着旁边的梨花木椅慢慢坐下,指掌在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平复呼吸。
刘强快步走上前,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又落在他按在后腰的手上,笑道:“大都护你好了!看这气色,比前几日听闻的好多了。”
他顺势在方七佛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姿依旧挺拔,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眼神里带着关切。
方七佛再次摆摆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语气平淡:“还没好,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他微微侧过身,避开窗外直射进来的阳光,额角的疤痕在阴影里显得不那么明显,“只是这腰还不太利索,走几步就发沉。”
刘强闻言,目光落在他的胸口处,沉吟片刻道:“大都护还是要多静养。先前大都护受伤,大军群龙无首,众将士人心惶惶,商议之下便推举卑职为大将军,暂代主帅之职。”说到这里,他微微欠身,腰杆弯了几分,眼神诚恳,“此事仓促,未曾事先请示大都护,还请大都护不要介怀。”
方七佛闻言,缓缓摇头,抬手拍了拍椅子扶手,力度不大,却带着几分随意:“你做得对。”
他的眼神清明,看着刘强的目光里带着赞许,“这次是我大意了,一时贪功冒进,亲自冲上前线,险些坏了大事。”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脸色沉了几分,语气里带着自责,“要是因为我的原因导致大军惨败,那才是犯了天大的过错,我万死难辞其咎。”
见方七佛并未怪罪,刘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身姿微微放松了些,随即想起正事,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郑重:“禀告大都护,此次破城之后,耶律大石和其王后见大势已去,已经在宫中自刎殉国了。”
方七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宫中只剩下公主耶律普速完和王子耶律夷列,两人年纪尚幼。”
刘强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末将已经让人严加看管,并用快马将二人送回南京,交由陛下发落。”
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城中的财物,这几天钱峰他们带人仔细搜刮了一番,共查出五百万两银子,还有不少珠宝玉器、珍稀皮毛。末将已经下令,留下一百万两作为犒赏三军的奖赏,剩下的都装箱封存,准备送入南京国库。”
说完,刘强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看向方七佛,等待他的指示:“大都护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方七佛闭了闭眼,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睁开眼,:“没有了,你做得很不错。”
“赏银要尽快发下去,不能拖欠,将士们出生入死,该得的奖赏不能少。”
“末将明白。”刘强颔首应道。
“另外,”方七佛转过头,眼神变得锐利了些,“西辽周围的疆域也该着手接收了。派去各地的探子尽快召回,整合情报,拟定接收方案,务必稳妥,不可再出纰漏。”
“是,末将即刻去安排。”刘强连忙起身,想要上前扶他,却被方七佛抬手制止了。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卫略显慌张的声音:“大都护,将军,京城来人了!说是……说是带着陛下的圣意而来,已经到殿门外了。”
刘强和方七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讶异,这旨意是干什么的。方七佛扶着椅子扶手,缓缓直起身体,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恢复平静,沉声道:“快请进来。”
侍卫应声起身,快步退了出去。片刻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外,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身大红袍,袍角绣着精致的祥云纹,腰间系着玉带,面容俊朗,皮肤白皙,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刻意拿捏的倨傲。
太监身后跟着七八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个个身姿挺拔,眼神锐利,进门后便分散站在殿内两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刘强认得这种服饰,是宫中司礼监太监的常服。他心中一动,想起京中传闻,林朝恩在宫中权势日盛,不少宗族子弟都依附于他,眼前这人,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那红袍太监正是林回。他本是林朝恩的远房侄儿,在家乡已有五房妻妾,生了五个儿子,日子过得不算差。
只是他野心勃勃,见族叔在宫中身居高位,呼风唤雨,便动了心思。起初还舍不得那二两肉,辗转反侧想了三夜,终究是权势迷了心窍,狠下心自宫,托关系进了宫。靠着林朝恩的关系,他一入宫便坐上了司礼监随堂太监的位置,专门负责传天子圣旨和口谕,平日里见惯了官员的阿谀奉承,性子也越发骄纵。
林回走进殿内,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方七佛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方七佛穿着白色病服,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收敛起来,摆出一副倨傲的姿态,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本天使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林回,奉陛下之命前来传旨。方七佛大都护,接旨意吧!”
他顿了顿,见方七佛还未起身,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有口谕要训斥你,还不跪下接旨?”
来了,方七佛心中暗叹一声。他早料到陛下会追究他贸然上前线受伤之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不敢耽搁,挣扎着想要起身,后腰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刘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站起身。
方七佛推开刘强的手,咬了咬牙,缓缓屈膝,跪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白色的病服下摆铺在地上,沾了些许灰尘。
他微微垂着头,声音恭敬:“臣方七佛,恭迎圣谕。”
刘强也连忙侧身走到一旁,微微垂首,
林回见方七佛跪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站直了身体,胸膛微微挺起,模仿着陛下的语气,声色俱厉地开口道:“蠢货方七佛!咱以前是怎么教你打仗的?你身为一军主帅,统领数万大军,竟然敢亲自上前线冲锋陷阵,全然不顾大军安危!”
“还差点被石头砸死,丢尽了朝廷的脸面!”林回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七佛,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就你这个水平,也配当大都护?充其量就是个百夫长的水平!要是真被砸死了,传出去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让四方蛮夷耻笑我大明无人!”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方七佛的心里。他征战沙场十年,战功赫赫,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脸色瞬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林回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念在你以往有功,陛下从轻发落,罚你一年俸禄,闭门反省!日后若再敢如此鲁莽,定不饶你!”
“臣……接旨。”方七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抬起头,看向林回,眼神里带着羞愧,“麻烦林公公回去禀告陛下,臣谢陛下恩典,日后定当吸取教训,不再犯这种低级错误。”
宣读完口谕,林回脸上的倨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了一副亲和的笑容,快步走上前,想要去扶方七佛,语气也变得温和:“方国公,陛下口谕宣完了。您身体有伤,快起来吧,仔细伤着。”林回的态度转变之快,让一旁的刘强都有些愕然。
方七佛本就憋着一股气,又跪了这许久,后腰的疼痛越发剧烈。听到林回的话,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刚直起一半身子,胸口突然一阵闷痛,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身体一软,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都护!”刘强眼疾手快,一把冲上前扶住方七佛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他低头看去,只见方七佛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发紫,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
刘强心中一紧,着急地大喊出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大都护!你怎么了!”
“快叫大夫!”
看着面色惨白的方七佛,林回语气里带着几分惶恐要是方七佛真被自己给气死,这趟差事可就办砸了,“刘将军,这可不能怪我啊,我只是按旨传谕……”
刘强此刻哪里有心思理会他,小心翼翼地将方七佛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领,让他呼吸顺畅些,同时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
林回见状准备带着人溜走
刘强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林公公,此刻大都护昏迷,你身为传旨太监,岂能随意离开?若是大都护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担待不起。”
林回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却也不敢再动。殿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起来,只有刘强急促的呼吸声和方七佛微弱的喘息声,还有殿外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片刻后,几名身着官服的大夫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立刻蹲下身,给方七佛诊脉、查伤,动作麻利而专业。
太医诊脉片刻,抬起头,对着刘强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将军,大都护是急火攻心,加上旧伤复发,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先施针稳住他的伤势,再开方子调理。”
“有劳各位太医,务必治好大都护。”刘强连忙拱手行礼,语气恳切。
太医们应声点头,立刻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小心翼翼地给方七佛施针。银色的银针一根根刺入穴位,方七佛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
林回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舒心了不少,心中暗自祈祷方七佛能平安无事,否则他这次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