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的眼皮动了,睫毛轻颤了一下。天蓬盯着他,手还扶在对方肩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道曾悬在额心的符印早已飞走,融入灵山深处,再无回响。
灵山的紫光不再扩散,反而向山顶收拢,像是呼吸将尽时的一次深吸。地书虚影缓缓淡去,最后一页上的字迹也消失不见。天地之间,紧绷的气息终于松了下来。
牛魔王拄着混铁棍,喘了几口气,抬头看向天空。云层裂开一道口子,阳光洒下来,照在他脸上。他眯起眼,没说话,只是把棍子从地上拔了出来,扛在肩上。
悟空站在一旁,金箍棒依旧横在身前,火眼金睛扫视四周。他没有放松,反而更警觉。刚才那一幕太过平静,平静得不像结束,倒像风暴前的停顿。但他看了半天,北冥战场只剩焦土与碎石,风卷着灰烬打转,再无半点黑雾残留。
“散了。”他说。
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
天蓬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法力重新流动,命星不再暗淡,而是稳稳跳动。钉耙也不再震颤,铁齿安静地贴着地面。他知道,这不是错觉,也不是短暂的喘息——上古兽族真的没了。
不是被杀,不是被封,是彻底消散。
就像从未存在过。
他慢慢直起身,腿还在疼,左臂也麻木未退,但他站起来了。一步,两步,朝灵山之巅走去。
其他人跟在后面。
唐三藏被人搀着,脚步虚浮,但能走。地藏王合十前行,往生咒已念完最后一句,声音落下后,他再没开口。谛听伏在他脚边,耳朵微微抖动,似乎听见了什么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五人登顶。
脚下是万丈深渊,再远处是北冥战场,焦黑的土地上,竟有绿芽钻出。不是幻象,也不是灵气催生的假景,是真正的草叶,嫩黄中带绿,在风里轻轻摇晃。
南天门方向,三百六十五颗星辰重新归位,轨迹清晰,不再血光缠绕。蟠桃园里枯树开花,花瓣随风飘落,落在玉阶上,没人去扫。
人间各地,废墟之中传来婴儿啼哭。一条干涸百年的河床突然涌出清水,溪流蜿蜒而过,冲开积尘。百姓走出屋舍,抬头看天,阳光刺眼,有人捂住脸,哭了。
妖族领地,万妖静立。刚才还在长啸的狼妖停下嚎叫,低头嗅了嗅新生的草根。火焰山半山腰,余烬中冒出几株小树,枝条弯曲却顽强向上。一头小牛妖用角顶开碎石,站起身,第一次没跪下。
天蓬望着这一切,没笑,也没叹。
他知道,这不是谁赐予的救赎。灵山没有出手,佛祖未曾降临,天庭也没有降下诏令。这天地自己变了。
规则重置了。
百年倒计时,到此终结。
他想起蟠桃宴那天,玉帝冕旒后的目光,如来诵经时指尖微动的金砂,沙僧锁子甲下的断刃,镇元子袖中那片混沌枝条。还有高翠兰胎记里的星图,牛魔王牛角里藏着的破界符,孙悟空眉心血滴穿菩提幻象的那一刻。
他布的每一颗棋,走的每一步局,都不是为了赢。
是为了让这一天到来时,有人能站着看它发生。
“我们活下来了。”牛魔王忽然说。
天蓬没回头,“活着的人不止我们。”
“可有些人该死没死。”牛魔王看着灵山深处,“比如那个坐在莲花上的。”
悟空冷笑一声,“他也动不了手了。午时将至,他得重塑右手。这一回,金砂补不上漏洞。”
地藏王低声接话:“每月朔日,他的金身也要重铸。那时,谛听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唐三藏一直没说话。他站在边缘,风吹乱了他的衣袍和头发。他抬起手,摸了摸心口,那里已经没有裂纹,只有一道浅痕。他又摸了摸额头,符印消失的地方有些发烫。
“我不是取经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天蓬转头看他。
“我是钥匙。”唐三藏说,“可锁坏了,门却开了。”
悟空眯起眼,“说明门本来就不该关。”
牛魔王握紧混铁棍,“那就拆了它。”
地藏王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地狱十八层,不会再由一人执掌。”
天蓬望向远方。
晨曦完全升起,第一缕阳光落在灵山金顶。风大了些,吹走残灰,卷起衣角。远处传来鸟鸣,溪水奔流,还有不知哪家孩童的笑声。
新芽破土,死水复流,人心回暖。
这个时代结束了。
下一个时代开始了。
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样。天庭是否还会悬挂血祭星辰?佛门能否重建因果秩序?妖族能不能真正挺直脊梁?人间会不会再次陷入轮回劫难?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们站着,清醒地站着,看着这片重生的天地。
天蓬握紧钉耙,铁柄冰凉。
他知道,真正的斗争才刚开始。
规则可以重置,但权力不会自动交出。佛光或许会被七情六欲污染,可那些习惯了高坐莲台的人,绝不会甘心走下神座。
他转身面向灵山深处。
那里曾浮现地书虚影,现在只剩一座沉默的殿宇。他记得镇元子说过的话——当人参果花开,三界重归鸿蒙。
那人参果,已经在高翠兰种下的桃树里结出了果实。
能看见记忆被篡改的果实。
“该去查一件事。”他说。
悟空问:“什么事?”
“西游是谁安排的。”天蓬看着他,“又是为了什么。”
牛魔王冷笑,“还能为什么?功德,气运,控制三界。”
“可如果西游本就是一场清洗呢?”天蓬声音低下去,“清洗掉不该存在的东西。”
地藏王皱眉,“什么不该存在?”
“觉醒的妖。”天蓬说,“反抗的仙。”“记得真相的人。”
空气静了一瞬。
唐三藏忽然抬手,指向灵山后方一处山谷。那里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片桃林。
“那里……”他说,“我梦见过。”
天蓬盯着那片桃林。
他知道那是哪里。
高翠兰怀孕时种下的桃树,就在那儿。
结出能让妖怪看见被篡改记忆的桃子。
“走。”他说。
四人动身,唯独地藏王留下。
他站在峰顶,双手合十,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沉静。他俯视黄泉方向,那里河水开始正常流转,魂魄有序进入轮回。十八层地狱的大门仍在,但门上的锁链已经锈蚀。
他低声说:“从今日起,亡者由自己选择道路。”
然后他迈步,跟了上去。
五人沿着山脊下行,走向那片桃林。
风更大了,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阳光照在脸上,暖而不灼。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鸟叫,划破长空。
天蓬走在最前,钉耙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新生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