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的春雨来得比往年都早。
细密的雨丝斜织着,把刺史府后院的石板路洗得发亮。刘备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刚送来的战报,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江夏那边……不太顺?”曹豹端着一碗热汤走过来,递给他。
刘备接过,没喝,只是叹了口气:“奉先急功冒进,中了黄祖的埋伏,折了三千人马。元龙来信说,江夏城坚,水网密布,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
“正常。”曹豹蹲在廊檐边,看着雨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黄祖那老乌龟,在江夏经营十几年,要是那么好打,孙策早把他拿下了。再说了,咱们的水师还在练,想在长江上和荆州水军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
刘备沉默。他何尝不知?当初同意打江夏,更多是出于牵制刘表、为北边争取时间的考虑。可真打起来,才意识到困难。
“北边呢?”曹豹问。
“张辽倒是进展顺利。”刘备神色稍缓,“又拿下两个县城,没费什么力气。曹操的主力确实都扑向袁谭去了,兖州边境空虚得很。”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曹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再往北,就是曹操真正的腹地。张辽那三千人,偷鸡摸狗可以,真要攻城略地,不够看。而且……”
他顿了顿:“曹操不是傻子。等他反应过来,调头南下,张辽跑都跑不掉。”
刘备把汤碗放在栏杆上,揉了揉太阳穴。这些他都明白。南边僵持,北边小打小闹,看起来两线开花,实际上哪边都没真正打开局面。时间一长,等曹操平定青州,或者刘表缓过劲来,联盟就会陷入被动。
“曹将军可有良策?”他看向曹豹。
曹豹没直接回答,而是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主公,您知道现在青州最缺什么吗?”
“缺什么?”
“缺个管事的。”曹豹笑了,“袁谭跑了,曹操刚占了几座城,但根基未稳。青州那地方,黄巾余孽还没肃清,豪强各自为政,百姓流离失所。说句难听的,现在谁去青州振臂一呼,说‘跟我走,有饭吃’,保管一呼百应。”
刘备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暗下去:“可曹操大军在那……”
“咱们不去碰曹操的主力。”曹豹走回廊下,雨水打湿了半边肩膀,“曹操打的是临淄、北海这些大城,要的是战略要地。咱们呢?去青州东部,琅琊以北,沿海那些郡县。那儿山多、地瘠,曹操看不上,但对咱们来说——”
他伸出三根手指:“第一,那儿离徐州近,补给方便;第二,黄巾余部多,收编了就是兵源;第三,拿下青州东部,咱们在黄河以南就有了完整防线,进可威胁冀州,退可守住江淮。”
刘备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栏杆。
“而且最关键的是,”曹豹压低声音,“咱们打出的旗号不是‘讨伐曹操’,是‘安抚百姓,剿灭匪患’。曹操要脸,他刚表奏您为镇东将军,总不好公开说‘不准刘玄德救民于水火’吧?他要真说了,青州民心就彻底丢了。”
“可奉先还在江夏……”刘备犹豫。
“撤回来。”曹豹斩钉截铁,“江夏这块骨头太硬,啃不动就不啃。让吕布将军回师,休整几日,然后北上青州。他在淮南憋了这么久,正想打场痛快仗。青州那些黄巾残部、地方豪强,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雨渐渐小了。远处传来校场操练的号子声,隐隐约约,却透着股生气。
刘备沉思良久,忽然问:“若曹操派兵阻拦呢?”
“他不会。”曹豹笃定,“至少不会派主力。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袁谭身上,要抢在袁谭逃到幽州之前抓住他。分兵来打我们?除非他疯了。最多派支偏师做个样子,咱们陪他演演戏就是了。”
“演什么戏?”
“比如……”曹豹眨眨眼,“咱们占了个县城,曹军来了,咱们就撤。等曹军走了,咱们再回来。来回几次,曹军累了,百姓也看清谁才是真心来安民的。到时候,不用打,民心就归咱们了。”
刘备忍不住笑了:“曹将军,你这可是把曹孟德当猴耍。”
“兵不厌诈嘛。”曹豹也笑,“再说了,咱们确实是要安民,又不是骗人。”
正说着,关羽和张飞一前一后进了院子。两人都没打伞,淋得跟落汤鸡似的,但精神头很足。
“大哥!”张飞嗓门大,震得屋檐上的积水都晃了晃,“听说江夏那边不顺?要不让我去!我保证三天拿下黄祖那老儿的狗头!”
关羽沉稳些,先向刘备行礼,才道:“大哥,刚收到文远军报,他又拿下了一座县城,但曹军已有警觉,在边境增兵了。”
“来得正好。”刘备把曹豹的计策说了一遍。
张飞听完,眼睛瞪得溜圆:“打青州?好啊!我在徐州待得骨头都锈了!”转头又嘀咕,“就是便宜吕布那厮了,好事都让他赶上……”
关羽则沉吟道:“此计可行。但需快,在曹操解决袁谭之前,站稳脚跟。另外,青州东部多山,骑兵不易展开,需多带步卒。”
“云长所言极是。”刘备点头,“这样,翼德,你从你部下调一万精兵给奉先。云长,你坐镇寿春,总揽江淮防务。我亲自写信给奉先,让他回师。”
“那江夏那边……”关羽问。
“留五千人,交给元龙,让他继续与黄祖周旋,不必强攻,牵制即可。”刘备顿了顿,“再给刘景升去封信,就说……黄祖暴虐,我本欲为民除害,但念在同为汉臣,不愿荆州生灵涂炭,暂且退兵。望他好自为之,管束部下。”
这话说得漂亮。明明是打不下来撤兵,却说成顾全大局。刘表要是识相,就该顺着台阶下,至少短期内不会再主动挑衅。
张飞挠挠头:“大哥,你这信写得……忒虚伪。”
“翼德!”关羽瞪他。
刘备却笑了:“虚伪吗?也许是吧。但乱世之中,有时候就需要这点虚伪。”
计策已定,众人分头准备。曹豹回到自己住处,刚换了身干衣服,陈宫就找上门来了。
“听说你要劝主公取青州?”陈宫开门见山。
“不是‘要’,是已经劝成了。”曹豹给他倒了杯热茶,“怎么,公台觉得不妥?”
陈宫坐下,捧着茶杯暖手:“计是妙计,但……奉先那边,恐怕会有想法。”
“什么想法?”
“他本来在江夏打得好好的——虽然没打赢,但至少在前线。现在突然把他调回来,又派去青州那种穷乡僻壤,他会不会觉得是明升暗降?”陈宫看着曹豹,“奉先这个人,好面子,重虚名。你得给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曹豹想了想:“那就给他个‘高大上’的理由。就说……青州乃中原门户,取青州可断曹操后路,为将来北伐奠定基础。这是天大的功劳,非温侯这等名将不能胜任。”
陈宫乐了:“你这张嘴,死人都能说活了。”
“不然呢?”曹豹摊手,“难不成直接说‘江夏打不动,换个软柿子捏’?那多伤自尊。”
两人相视而笑。笑着笑着,陈宫忽然正色道:“曹将军,说真的,你觉得咱们能成事吗?”
“什么事?”
“大事。”陈宫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天空露出一角青色,“扫平群雄,一统天下。”
曹豹沉默片刻,缓缓道:“能不能成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咱们不试一试,将来一定会后悔。再说了……”
他笑了笑:“有主公的仁德,温侯的勇武,关张的忠义,还有咱们这些人在后面出主意,凭什么就不能成事?曹操当年不也就是个典军校尉吗?”
陈宫点点头,没再说话。
三日后,吕布率军从江夏撤回。果然如陈宫所料,他脸色不太好看——任谁兴冲冲去打仗,结果灰头土脸回来,心情都不会好。
刘备亲自出城迎接,在军中大帐设宴。酒过三巡,刘备举杯:“奉先,江夏之事,非你之过。黄祖据险而守,天时地利皆不在我。如今有更重要的任务,非奉先不能胜任。”
吕布闷声道:“什么任务?”
“取青州,定中原门户。”刘备说得郑重,“此战若成,曹操后路断绝,我等北伐可期。奉先,这担子,我只能交给你。”
吕布眼睛亮了:“北伐?”
“对,北伐。”曹豹适时接话,“但要北伐,先得有个跳板。青州就是最好的跳板。温侯,这任务可比打江夏重要多了。江夏打下来,也就是个郡;青州拿下来,那可是半壁江山。”
这话说到吕布心坎里去了。他啪地放下酒杯:“玄德公放心!青州那些土鸡瓦狗,我吕布还没放在眼里!什么时候出发?”
“休整五日。”刘备笑道,“奉先可先与元龙交接江夏军务。五日后,点齐三万兵马,北上青州。公台为军师,随军参谋。”
“陈宫也去?”吕布更高兴了。他打仗勇猛,但谋划确实不是强项,有陈宫在,心里踏实。
“自然。”刘备点头,“另外,翼德拨一万精兵给你,都是从徐州带出来的老兵,善打山地战。”
这下吕布彻底舒坦了。不但任务重要,还有精兵强将辅佐,面子给得足足的。他举起酒杯:“玄德公,布必不辱命!”
宴席散去时,吕布已经有些醉意,勾着曹豹的肩膀:“老曹,还是你懂我!青州是吧?等着,我给你打下来下酒!”
曹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苦笑道:“温侯威武。不过青州百姓困苦,还望温侯多施仁政,少动刀兵。”
“知道知道!”吕布拍胸脯,“我吕布打仗归打仗,从不祸害百姓!”
这话……听听就好。曹豹心里嘀咕,但面上还是笑着附和。
夜深了,寿春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刺史府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刘备在给刘晔写信——这位淮南名士投奔后,被派去协助糜竺管理屯田,现在青州攻略在即,需要他提前去青州东部,联络当地豪强,了解民情。
窗外,一轮新月升起,清清冷冷地挂在东边天空。
再往东,就是青州了。那里有广袤的土地,有流离的百姓,有未散的烽烟,也有……无限的可能。
刘备放下笔,走到窗边。风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青州……”他轻声自语。
这一步踏出去,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要么问鼎中原,要么……万劫不复。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乱世之中,犹豫才是最大的奢侈。
“传令,”他对门外侍从道,“明日开始,全军备战。五日后,送温侯北上。”
“诺!”
月光洒在庭院里,白晃晃的,像铺了一层霜。而霜的那头,是即将燃起的战火,和一场关乎天下命运的博弈。
青州,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