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号抵龙江关码头,朱允熥当先走下跳板。
李景隆立刻迎上,满面笑容地躬身行礼:“臣恭迎殿下回京!日本之事已毕,足利义满……”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明早到文华殿再跟我详细说。你先看看这个。”朱允熥递过去一个账本。
“高丽参二万斤……”李景隆才看了头一页,就"嘶“地一声,“怎么这么大数额?”
朱允熥点了点头,“这批货李芳远亲自筹措,品相极佳。我以皇明远洋贸易公司的名义,给他打了欠条,赊来的。”
两人正说着话,徐妙云搭着侍女的手,气定神闲从船上走了下来了。
朱允熥忙迎上去,"四婶,要不侄儿这就派人送您回魏国公府去?"
徐妙云含笑点头。
朱允熥把徐妙云搀上傅让准备好的马车后,又转向李景隆:
"大表哥,这就是咱们远洋公司要做的第二笔大生意。你的人脉广,门路熟,江南哪家商行吃得起这些货,谁出的价最公道,你心里应该有数。”
李景隆脑子飞快盘算起来。
人参、鹿茸、貂皮、东珠,如此大宗的珍品,直接从海路运抵南京,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那些江南的豪商巨贾,京师的豪门望族,恐怕要抢破头。
他精明地笑了,“这批货在江南就是蝎子拉屎——独一份!臣保证,半个月内,让它变成真金白银。”
朱允熥颔首,“你把这批朝鲜货变现后,立刻着手采买朝鲜那边最缺的紧俏货,上等生丝、细软绸缎、景德镇的精品瓷、还有闽浙的茶叶。品类要全,质量要顶格。”
他最后强调道:“然后,用镇海号,把这批货经耽罗岛,直发朝鲜釜山。”
李景隆有些诧异:“殿下,臣去釜山?直接跟朝鲜交易?”
在他看来,朝鲜那种小邦,得知天朝上使来了,还不得赶紧到耽罗岛拜码头?岂敢让他堂堂曹国公屈尊前往?"
朱允熥看穿他的心思,正色道:
“大表哥,你到了朝鲜那边,别摆国公的谱,跟李芳远公平谈价钱,实在做生意。这笔买卖顺当做成了,以后的路就更宽了。”
李景隆是聪明绝顶的人,一点就透,朝鲜和日本不同,朝鲜是拉拢的对象,而日本是打击的对象。
对于皇太孙来说,把朝鲜收进贸易体系里,只是九连环中的一环,最终的目标,还是石见银山。
李景隆这一次没有找到前往石见的机会,但在京都的短暂停留,已经他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足利义满手下,尽是些不省油的灯。拿下石见银山,还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他收起笑容,郑重拱手:“臣必不负所托,定把这笔生意,做得比日本那笔更漂亮!”
朱允熥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些事你抓紧办,李成桂父子对天朝充满疑惧。这头一笔生意,宁愿少赚一点,也要取信于他。”
“是!”李景隆拱手答应。
朱允熥登上车,匆匆走了。
李景隆留在码头,亲自清点堆积如山的朝鲜特产。
他当场撬开一箱,拿起一根须发皆全的六年老参,对着阳光查看,鼻子凑过去闻,自言自语道:
高丽参果然不同凡响啊,就这一箱,足够南京五口之家宽宽裕裕过十年了!
乾清宫西暖阁里,朱元璋正拿着账本,手指点着上面的数目,脸上带着满意的笑。
“标儿,你瞅瞅,李景隆这趟差办得明白。日本赔款加贸易,拢共九百八十万两。”
朱标在一旁点头:“是,扣除货本、运费和各项开销,净落国库五百万两现银。日本称臣请罪的表文也送到了,足利义满极其恭顺。”
朱元璋把账本一合,敲了敲案头另一份奏报,那是榆林镇和宁夏镇请求拨款的急奏。
有了这笔进项,今年冬天,咱北边的儿郎们,总算能穿上囫囵衣裳,一天能吃三顿饱饭了。允熥这小子,这事儿办得周全啊。咱没看走眼,他担得起万里江山。
话音刚落,吴谨言就在门外禀报:“皇爷,太孙殿下到了。”
“让他进来!”朱元璋大声吩咐。
朱允熥大步走进西暖阁。
朱元璋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秒,突然爆发出洪亮的大笑。
“哈哈哈!好小子!”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朱允熥,
“咱差点没认出来!你这是钻了哪个灶膛,还是掉进墨缸里滚了一圈?瞧瞧这模样,黑得跟块海南进贡的沉木似的!”
他擦擦眼角,打趣道:
“再过十几天可就大婚了,你这副尊容进洞房,还不把新媳妇吓一跳?人家闺女心里不得犯嘀咕,说咱老朱家送来个昆仑奴?”
朱允熥被他笑得有些无奈,上前规规矩矩行礼:“孙儿给皇祖父、父王请安。海上日头毒,在所难免。”
朱标此时也回过神来,仔细端详儿子,心疼多于好笑:“是瘦了,也黑了不少。海上辛苦,岛上也艰难吧?”
朱允熥答道:“耽罗岛虽肥沃,但极其荒芜,不下太气力,是垦拓不出来的。高煦、济熿干得非常卖力,全无宗室子弟的骄矜。他们俩晒的才黑呢。”
朱元璋收了笑,“皮实点好!男子汉大丈夫,黑点怕啥!这一趟,你办的事,咱都知道了。账算得清,仗打得利落,买卖也做得有章法。没丢咱老朱家的人!”
朱允熥笑道:"买卖是李景隆在打理,仗是蓝大将军在指挥,之所以大获胜,是前方将士争相效命,镇海号亦居功至伟。四叔说了,再造三四十艘,我大明就是海上霸主,无人敢触我逆鳞!"
朱元璋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听听,听听,立了大功,却又毫不居功。身子骨真没事吧?海上颠簸,岛上瘴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允熥笑道:“孙儿安然无恙,皇祖父无须挂念。”
朱元璋点点头,“没事就好。回来就好生歇着,该吃吃,该喝喝,把肉养回来点。大婚在即,马虎不得,去吧。”
朱允熥施了一礼,踏着疲惫的脚步走了。
朱元璋目光落在朱标脸上,发现他正望着允熥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想啥呢?标儿。
朱标仿佛被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是想起自己十五六岁大婚的情景,身穿厚重礼服的懵懂与期盼;
也许是想起常氏穿着嫁衣,烛火下羞涩的笑容。
弹指一挥间,十五年光阴倏忽而过,而常氏用命换来的儿子,竟也忽然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龄。
蜉蝣朝生暮死,不知有来天。
寒蝉岁生岁死,不知有来年。
人呢?是否还有来生?若有,不小心走散的人,还能否再相见?
这些无处诉说的情感,在朱标心头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没,没什么,儿臣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