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在耽罗岛一驻,整个岛的建设立刻像上了发条。
张玉把先期抵达的几百号人操练得令行禁止,伐木采石的效率翻了几番。
徐忠更是个宝贝,拿着测量工具在岛上转了几圈,便画出详尽的营寨、码头、仓区布局图,连取水点和防范台风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短短七八日,简易栈桥已向海中伸出一大截,第一座仓库的地基也夯实了。
耽罗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蛮荒,初现轮廓。
这动静,隔着一道海峡的朝鲜,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汉阳城里,李成桂再也坐不住了。
这位朝鲜的铁腕人物,急需得到大明的正式册封,来稳固国本。
于是,一支规模巨大,满载各色贡品的朝鲜船队,迅速驶向了耽罗岛。
当晚,镇海号最大的舱厅,燃着上百支牛油蜡烛,亮如白昼。
朱允熥端坐主位,朱棣在右手作陪。朱高煦和朱济熿则侍立在朱棣身后。
朱允熥坦然受过李成桂父子的大礼,抬手请李成桂左手坐下,而李芳远,则侍立在李成桂身侧。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对父子。
李成桂年近六旬,身材敦实,面庞粗犷,皮肤黝黑粗糙,双眼低垂,看起来极为恭顺,却是朝鲜版赵匡胤,靠政变篡位。
李芳远今年二十六岁,俊朗白皙,看上去温润如玉。
实际上,此人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狠角色,堪称朝鲜版李世民,弑兄屠弟,逼父退位,一模一样的套路,抄作业连名字都懒得改。
静默片刻,李成桂拱手开口:“小儿回到汉阳后,对皇太孙殿下极尽颂扬。臣更是日夜思慕皇太孙殿下,魂牵梦萦啊!
今日得睹皇太孙殿下天颜,果然是天朝上国的龙孙凤种,巍巍乎如日月之表,天质自然!能面见殿下,实乃臣与敝国万千生民三生修来的福分!”
这一番肉麻至极的吹捧,李成桂说得情真意切。
朱高煦忍不住撇了撇嘴,朱允熥只是淡淡一笑。
李成桂话锋一转,又向朱棣拱手:
“燕王殿下威震朔漠,敝国僻壤,亦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朱棣哈哈一笑,招呼马和斟酒。
酒过三巡,李成桂起身,对着朱允熥长揖及地,恭敬说道:"臣父子此来,是专为听候皇太孙差遣的,请殿下吩咐。"
朱允熥放下酒杯,笑吟吟说道:“朝鲜物产富饶,孤月内将回南京,想着顺便带一批货物回南京。“
李成桂说道:"敝国边远贫瘠,勉强能拿出手的,无非是人参、东珠、貂皮,请殿下示下,需用多少,臣连夜筹措。"
朱允熥轻描淡写说道:
"高丽参要二万斤,须六年以上;东珠三千八百颗,要小指肚大小,光泽要匀净;上等貂皮三千张,不能有杂毛;鹿茸一千六百对,要初生未骨化的。不知贵国是否方便?”
李芳远倒吸一口凉气,这数目,搬空汉阳几大商行乃至国库,也未必凑得齐。
朱棣将李成桂父子的反应看在眼里:
“你们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们老朱家人行走天下,讲究一个信字!绝干不出那坑蒙拐骗,赖账不还的腌臜事!”
他指向舱外漆黑的海洋:
“太孙这趟出来,船上载的都是工匠、建材、粮秣,没拉那么多现银。你们放心把货给他,让他先带回南京。
等他六月二十六办完大婚,必定再回耽罗岛。到时候,我让他用这镇海号,给你们拉满满一船好货来抵账。
苏松最新花样的绸缎,景德镇顶级的瓷器,福州精巧的漆器……都是市面上抢破头的紧俏货,保准你们只赚不赔。”
李成桂闻言,立刻做出惶恐万分的姿态,起身深深作揖:
“燕王殿下言重了!太孙殿下大婚,普天同庆,区区一点土产,能作为贺仪,已是敝国无上荣光,怎敢再谈什么抵账不抵账?殿下实在太见外了,小臣万不敢受!”
朱允熥开口,“国王此言谬矣。我今日若白拿了你们的货物,传扬出去,四海万邦岂不嘲笑我大明恃强凌弱,占小邦便宜?四叔刚才讲的法子很好,就那么办。”
李成桂答道:“殿下高风亮节,仁德广布,事事为小邦着想。臣恭敬不如从命,一切谨遵殿下安排!”
事情就此敲定。
又饮了几杯酒,说了些两国友好的套话,李成桂便知趣地带领李芳远告退。
离令人窒息的镇海号,登上自家的座船,李成桂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芳远,这位皇太孙,年纪轻轻,胃口却大得吓人。他日后来抵账的货,咱们真敢要么?这债,又真能收回么?”
李芳远比父亲镇定得多,说道:
“父王,儿臣与他打过几次交道。看着也并非虚言浮夸之辈。届时,他给咱们货,咱们坦然接下。万一他不给,咱们也只好自认倒霉。“
李成桂沉默半晌,又叹了口气,"你抓紧办吧。这叔侄二人,在咱们家门口舞刀弄枪。往后,怕是难有安枕之日啰。”
李芳远领命返回汉阳,立刻成了整个朝鲜最忙碌的人。
他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官吏,扑向汉阳、开城、平壤三地的官库、各大商行,派人紧急传讯给有存货的世族大家。
命令只有一个:按单搜罗,品质必须顶格,不问价钱,限期收缴。
一时间,朝鲜境内鸡飞狗跳。
商贾们看着被搬空的库房,欲哭无泪。管库的官员看着锐减的存货,心惊胆战。
李芳远坐镇中枢,面前堆满各地送来的货样,亲自验看,稍有瑕疵便打回去重换,连续四天几乎未合眼。
到了第五日,天还没亮,一支朝鲜船队悄然驶离港口。
李芳远站在船头,心里像揣了块石头。
搜刮来的货物堆满了船舱,价值几乎抵得上朝鲜两三年的岁入。
皇太孙那张年轻平静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
这笔巨债,真的能收回么?
船队抵达耽罗岛时,太阳已高。短短几天,码头又齐整了不少。
朱允熥亲自验货。
他让随行的账房先生,将人参、东珠、貂皮、鹿茸一样一样清点,核算价值,当场记账。
算盘珠子每响一下,李芳远的心就跟着紧一下。
清点完毕,朱允熥接过账本看了一眼,随即叫人取来纸笔,就着码头边的木箱,挥笔写下一张字据。
上面清楚列明了货物种类、数目、折价总额,并写明:
“此批货物,由大明皇明远洋贸易公司承购,俟后以等值苏杭绸缎、景德镇瓷器等货抵偿”。
最后,他拿出自己的私印,蘸了印泥,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
他将墨迹吹干,把字据递给李芳远。
“靖安君,从今往后,咱们便是生意场上的伙伴了。届时是货抵货,还是按价结算,都有商有量。”
李芳远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眼前闪过离开汉阳时的画面。
户曹判书老泪纵横地捧着空了一半的帐册;
掌玺官因为凑不齐东珠,被他下令鞭笞后投狱;
还有父亲那句叹息,扎在了他的心里…
李芳远定了定神,拱手说道:
“殿下!这、这如何使得!怎能劳烦殿下亲立字据?传扬出去,臣真是百死莫赎了!”
朱允熥摆摆手,“我做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时间久了,你就摸着我的脾气了,你拿着便是。”
李芳远推拒不得,只得将字据小心翼翼收好,恭敬行礼告退。
码头上,士兵们将朝鲜特产往镇海号上搬。
朱棣对朱允熥说道:
“今儿都六月初二了。这海路回去,少说十天,碰上风浪就得半个月。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走。你四婶也跟着你的船回去。徐家侄女出嫁,她这当大姑的得在场。”
朱允熥点头:“侄儿明白,这就准备。”
次日,六月初三,晨雾未散,镇海号巨大的船锚在绞盘隆隆声中升起。
朱棣带着张玉、徐忠等人站在码头相送。
徐妙云已先行登船,朱高煦和朱济熿用力挥手。
朱棣在岸上高声道,“这边有我在,出不了岔子!”
朱允熥在船舷边拱手。镇海号帆桅尽展,缓缓驶离港湾,朝着南京破浪而去。
船行海上,日子变得单调。徐妙云时常站在船头眺望。朱允熥则大部分时间待在海图室,或与马和讨论航线。
正如朱棣所料,归程虽顺风,却也花了整整十一天。
当长江口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时,已是六月十四日凌晨。
头一天夜里,李景隆刚刚从日本返回南京,第二天一大早,朱标就命他迎接朱允熥。
此刻,他正站在龙江关码头,向着江天一色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