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台湾高雄要塞司令部。大队长站在作战地图前,但目光没有聚焦在地图上。侍从室主任俞济事快步进来,手里拿着电报。
“大队长,浙江来电……景公,被俘了。”
大队长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但没有转身。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俞济事以为他没听见。
“在哪里被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溪口,您的老宅。据报,他是主动留下,没有抵抗。部下大部放下武器。”
“主动留下……”大队长重复这四个字,突然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墨汁溅了一地,像泼洒的血液。
“糊涂!愚蠢!我让他来台湾,他非要留下!现在好了,成了共和的俘虏!等着被公审吧!等着枪毙吧!”
俞济事低着头,不敢说话。
大队长喘着粗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停下,声音低了下来:“有没有可能……营救?”
俞济事苦笑:“大队长,溪口已经彻底解放。我们的人……进不去了。”
“派飞机!空降特务!”
“大队长,这……太冒险了。而且景公既然选择留下,恐怕也不会愿意被营救。”
大队长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那一刻,这个六十二岁的老人显得无比苍老。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奉化老家,四岁的李宇轩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少东家”。那时他七岁,正准备去私塾。
“少爷,您要出远门吗?”
“不是,去读书。”
“那我给您磨墨,您多带点墨,写字用。”
后来,他和李宇轩一起去读书,一起去日本留学。再后来,李宇轩成了他的得力干将,最信任的人之一。几十年风风雨雨,主仆,兄弟,上下级……复杂的关系交织在一起。
“我错了。”大队长突然说。
俞济事一愣。
“我不该派他去东南。”大队长闭上眼睛,“我明明知道……他和共和那边有旧情,人民是他的学生,……我明明知道他对内战有保留……可我还是要他去,因为我觉得,他对我家世代忠诚,不会背叛。”
他睁开眼睛,眼神空洞:“可我忘了,人除了忠诚,还有良心。这些年,他看着百姓受苦,看着国家打烂……他良心不安啊。”
“大队长,这不怪您……”
“怪我!”大队长猛地睁眼,“我要是早让他来台湾,就不会有今天!现在好了,他成了俘虏,共和会怎么对他?公审?枪决?还是关一辈子?他今年五十九了……跟了我五十九年……”
声音哽咽了。
俞济事从未见过大队长如此情绪外露。他默默递上手帕。
大队长没有接,只是喃喃自语:“景行,景行……你选了一条最难的路啊。”
溪口镇外,临时指挥所。
第三野战军第七兵团司令员王建按看着刚送来的报告,眉头紧锁。政委谭震林坐在对面,抽着烟。
“李宇轩已经被控制,态度很配合。”王建安说,“下面请示,怎么处置?”
谭震林吐出一口烟:“中央有指示,对这类原国民党高级将领,特别是抗日有功的,要区别对待。李宇轩的情况比较特殊……”
“他手上沾没沾我们的血?”王建按问。
“查过了,1946年内战爆发后,他的第三战区主要驻防东南沿海,和我军直接交战不多。1947年莱芜战役,他的部队没有参战;1948年淮海战役,他被调去徐州,但很快又被调回东南。可以说,他在内战中……不算积极。”
“但他是国民党东南军政长官,这个职位本身就有罪。”
“所以难办啊。”谭震林掐灭烟头,“按政策,该算战犯。但按人情……陈更、林虎三等长官专门来电,说李宇轩是他在黄埔的老师,为人正直,抗日有功,希望能宽大处理。人民和周副主席也指示,要妥善安置。”
王建按想了想:“先送到金陵吧,由野战军总部决定。一定要在路上保证安全,不能出事。”
“还有一个问题,”谭震林说,“他儿子李念安,1949年1月去了南洋,现在在婆罗洲拉起了一支武装,控制了一片地盘。我们得到情报,李念安派人回来过,想接他父亲去南洋,但李宇轩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不知道。也许……是觉得愧对这片土地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传来战士们的歌声,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时候我想,”王建按突然说,“这些国民党将领,如果生在太平年代,也许都是人才。李宇轩留学日本和德国,懂军事,会带兵,抗日时打过不少硬仗。可惜啊,站错了队。”
谭震林点头:“所以中央才要‘给出路’。能争取的争取,能改造的改造。新华夏建设,需要各方面人才。”
“就怕他年纪大了,改造不过来。”
“那也要试试。这是人民主席、周副主席的意思。”
押送的车队清晨出发。李宇轩坐在一辆美制吉普车里,左右各坐一名年轻战士。车子开出溪口镇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老宅。
那里有他童年的记忆,有他离家求学时的憧憬,有他每次回乡时的慰藉。现在,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车子沿着公路行驶,路旁是五月葱绿的稻田,农民在田里劳作,看见军车经过,有人抬头张望,有人继续弯腰插秧。战争结束了,生活还要继续。
李宇轩摸了摸内袋里的那封信。信纸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指尖。
“我等受先生教诲之恩,不忍见先生沦为千古罪人,故联名泣血相劝:望先生以民族大义为先,以东南百姓为重,速作决断,弃暗投明!”
他想起一个月前,儿子从南洋捎来的信。李念安在信里写道:
“父亲,南洋这边局势渐稳。英荷殖民者力量衰退,本地土王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现在控制了三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两个深水港,橡胶园、锡矿都在生产中。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派船来接您。这里需要您这样的长者坐镇。”
他回信拒绝了。信里说:
“念安吾儿:你已成人,能独当一面,为父欣慰。南洋之事,你自行决断,勿以我为念。为父生于斯,长于斯,抗战时曾誓与国土共存亡。今虽事不可为,亦不能离弃故土。你当善自珍重,若能在海外为华人开辟一片天地,亦是功德。勿念。”
现在,他正被押往金陵,前途未卜。可能会被审判,可能会被关押,甚至可能……但他不后悔。
车子经过一处山路转弯时,他看见远方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这山河,他爱了一辈子,也守护了一辈子——用他的方式。
“长官,喝水吗?”旁边的年轻战士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
李宇轩愣了一下,接过水壶:“谢谢。”
“不客气。”战士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首长交代了,要照顾好您。”
李宇轩喝了一口水,清水入喉,有种甘甜。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黄埔军校,他也这样给学生们递过水。那时他们一起训练,一起流汗,一起畅谈救国理想。
那些学生里,有人成了共和的将领,有人成了国民党的骨干,有人在抗战中牺牲,有人在内战中死去……而他自己,走到了今天。
车子继续前行,驶向金陵,驶向未知的命运。窗外,1949年的中国大地,正迎来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