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腊月初二,上海滩落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
雪是后半夜悄无声息降下的,待到天光大亮,已将这条深嵌在石库门建筑群中的民福里,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往日斑驳的清水砖墙、黝黑的瓦楞、横斜的晾衣竹竿,此刻都陷进一层茸茸的、了无生气的白里。那白色并不纯粹,映着铅灰天色,泛出旧布般的灰败。
弄堂深处,几个早起的孩童难得见这样的大雪,兴奋地伸手去团雪球,指尖很快冻得通红。他们的笑闹声在这片压着沉重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单薄,但转眼就被大人低声的呵斥掐断了。
一只瘦猫从垃圾桶边窜过,雪地上留下一串伶仃的脚印。它警觉地回望这个银装素裹却毫无暖意的世界,迅速消失在杂物堆后。
“吱呀”一声,玉凤推开笔墨庄的店门,寒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噤,赶忙将门合上。
墙上挂钟“当当”敲了七下。玉凤见时候不早,忙抓起披风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该送诚诚上学了。
“妈,快点嘛,要迟到啦!”裹得圆滚滚的诚诚站在门边直跺脚。
“诚诚,帽子拉好,迎风不能张嘴,听见没?”陆伯轩拄着拐杖,朝孙子叮嘱。
“晓得啦,阿爷!”戴着厚棉帽的诚诚也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朝爷爷用力点头。
玉凤深吸一口气,重新推开门,牵起诚诚踏入这片白茫茫的天地。积雪没过了鞋面,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轻响。
弄堂里静得异样,连平日里最早开门的老虎灶也紧闭着门板,只有烟囱里飘出的几缕青烟,证明着这片寂静之下仍有人声。
玉凤一手紧紧搂着诚诚的肩膀,另一手费力地撑着黑布雨伞,在没踝的积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伞面不堪重负,不时滑落大团积雪。诚诚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角,嘴里不住地念叨:“妈,快些走嘛!国文刘老师的早自习,去晚了他要罚站的!”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脸上,玉凤眯着眼,正要回话——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割破雪后的寂静,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母子俩身旁。车窗迅速摇下,露出姚胖子那张圆润的脸,他急急招手:“玉凤,快上车!”
见是姚胖子,玉凤心头一松,连忙拉着诚诚钻进车内。暖气扑面而来,瞬间融化了眉梢的雪粒。
“小舅舅,怎么这么巧?”玉凤拍打着身上的积雪问道。
“哪是巧?”姚胖子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转动方向盘,“是国忠特意让我来接诚诚上学的。我先去了民福里,你阿爸说你们刚走,我这一路紧赶慢赶才追上。”
这时,诚诚突然皱起小鼻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脸:“舅公,你身上什么味道呀,呛死人了!”
姚胖子哈哈一笑,方向盘上的金戒指闪着光:“你这小鬼不懂,这是法国香水,时髦得很!要不要也给你喷点?保证女同学都爱跟你玩。”
“小舅舅,你就别教坏小孩子了。”玉凤无奈地摇头,将诚诚往身边拢了拢,“诚诚别听舅公瞎说,他逗你玩呢。”
车窗外,雪依旧纷纷扬扬。姚胖子熟练地转动方向盘,拐向学校方向,那双精明的眼睛却不时扫过后视镜,留意着车后的动静。
.........学校门口,
积雪被往来行人踩得泥泞不堪。诚诚推开车门,回头朝车里挥了挥手:姆妈再会!舅公再会!
诚诚!快进教室,别冻着了!玉凤急忙摇下车窗喊道。凛冽的风雪像找到了缺口般疯狂灌入车内,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直到看着那个裹得圆滚滚的小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门口,玉凤这才轻轻关上车窗,长舒一口气。
小舅舅,你去忙吧,我就在这儿下车。
忙什么呀,这雪越来越大,我送你回去。姚胖子说着,顺手拿出根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玉凤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蹙:昨天夜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国忠一晚上没回来,今早连个电话也没有。
姚胖子闻言,刚刚松开的手刹又被他缓缓拉上。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我是听司机小李说的……国忠昨天去了趟虹口,回来后就一直闷着不说话。他叹了口气,他昨晚都没叫我。
雪花密集地打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姚胖子警惕地朝车外扫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听说……跟红党有关。昨天半夜,市北警局抓了个红党的发报员。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发动机还在低声嗡鸣。
....................
“叮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陆国忠刚结束与冯恩益局长的汇报,推门而入,便大步走向办公桌,一把抓起听筒。
“哪位?”
“陆先生,您好。”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声,语调沉稳从容,“我是大鑫洋行的骆青玉。您在我们这儿预定的法国奶粉已经到货了,您看是您亲自来取,还是我们派人送到府上?”
“我自己来取。”陆国忠略一沉吟,“不过要晚些时候,大约下午五点。不知骆经理方便吗?”
“当然方便。”骆青玉答得干脆,“我在洋行恭候。”
“咔哒”一声,电话挂断。陆国忠缓缓放下听筒,指尖在光滑的木制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窗外,积雪压弯了梧桐枝桠,而他的眼神却渐渐沉静下来——看来总部又有新的任务了。
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在办公室外响起。
“进来。”陆国忠定了定神,将手中的钢笔搁在文件上。
门被推开,身着挺括警服的孙卿快步走进。她反手轻轻带上门,将一份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处座,这几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说罢,她俯身压低嗓音:“刚接到一号同志紧急求助。上级要求尽快转移一批大学教授去江北根据地,但现在所有出城通道都被封锁了。”
她的指尖在文件上轻轻一点:“一号希望情报小组能够协助,确保这批教授安全撤离上海。”
陆国忠的目光在文件上停留片刻,随即抬起眼:“名单和具体方案?”
“都在这里。”孙卿翻开文件夹第一页,露出夹在其中的薄纸,“一共七位先生,分散在三个校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避开各关卡的严密盘查。”
陆国忠微微颔首,手指在名单上轻轻摩挲着纸张边缘。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积雪路面的轧轧声,而他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告诉一号同志,”他沉声道,“这件事,我们来安排。”
孙卿点头领命,正要转身离去。
“等等,”陆国忠突然叫住她,声音压低,“昨晚那位发报员……有消息么?”
孙卿的脚步在门前停住。她回身走近两步,声音轻得几乎融进窗外的风声:“市北局内线传来消息,那位同志已经被连续刑讯超过八个小时……”她顿了顿,“始终没有开口。”
“是条硬汉。”陆国忠微微颔首,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有没有营救的可能?”
孙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具体情况还不明确。处座的意思是……?”
“先留个心。”陆国忠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目光深沉,“见机行事。当前任务优先。”
孙卿会意地点头,悄然退出了办公室。
目送孙卿离去后,陆国忠的目光落在办公桌的台历上——公元1948年12月31日。再过十几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不禁自问:那驱散阴霾的明媚阳光,究竟何时才能照亮这座远东最繁华的都市?
静默片刻,他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玉凤,是我。”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下来,“今天下午我去接诚诚放学。”他抬腕看了眼手表,“要是时间来得及,我带他去书店挑几本小人书。”
电话那头的玉凤明显愣住了:“国忠,你今天这是……没事吧?”
“没事,”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电话线,“就是想多陪陪儿子。对了,晚上多做几个菜,我回家吃饭。”
“真没事就好……”玉凤的语气里仍带着几分迟疑,“你可别瞒着我什么。”
“放心吧。”他轻声应道,听着电话那端传来的忙音,却迟迟没有放下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