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林昭已端坐案前。镇纸下压着那份京仓巡查名单,三人姓名旁的朱砂犹未干透。差役轻步进来,将一叠文书置于案角,低声道:“通政司昨夜递来十七道奏疏,皆为参劾大人。”
林昭未抬头,只将手中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念。”
差役展开第一本:“御史周延章奏:左佥都御史林昭,以风宪之职行私怨之实,连罢三员,株连五地,致使台垣不安,士气动摇。”
第二本:“河南道监察御史胡明礼奏:林某执掌都察院未及月余,便专断独行,不与同僚商议,凡有异议者辄加惩处,此非整肃,实乃立威。”
第三本、第四本……差役声音渐低,直至默然合卷。
林昭搁笔,指尖轻抚过腰间玉佩,凉意渗入皮肤。他起身,整了整衣冠,径直出门赴院。
都察院仪门内外已有数名书吏驻足低语,见他到来,纷纷退避。堂中诸御史分列两厢,目光或躲闪,或冷峻。主簿捧册上前,请示当日巡按安排。林昭接过名册翻看,一如往常批注调遣,仿佛未曾听见昨夜宫中震动朝野的弹章如雪片飞入天子案头。
正午,谢允自宫城值房匆匆而来,在偏厅外叩门三声。
林昭开门让他入内,反手掩上门扇。
“裴元衡虽未露面,但他那几个门生今早齐聚礼部祠祭清吏司,借口修纂《礼制辑要》,实则密议对策。”谢允坐下便说,“王炌背后有人撑腰,昨日已向都察院递了申辩状,称病属实,宴饮乃友人探疾所赠。”
林昭点头,从案底取出一份黄绢封皮的册子,推至谢允面前:“这是京仓三名仓官履历。一人原属周崶转运司旧部,掌丰济仓;一人曾为裴党某侍郎府中记室,现管崇义仓;第三人去年冬曾向户部呈报‘仓粮无缺’,可我派人暗查,该仓实存不足账面六成。”
谢允翻了几页,眉头越皱越紧:“你还没动他们,他们倒先动手了?”
“正因为要动,所以他们急了。”林昭声音平稳,“这些弹劾看似纷乱,实则有序。七道奏章用词相近,皆提‘动摇士林根本’;另有五份刻意强调‘寒门出身,不识官场体统’——这是要把我推出清流之外。”
谢允冷笑:“想定你一个‘异类’之罪,好让众人孤立你。”
“不止如此。”林昭指向其中一道奏疏副本,“你看这份‘劝谏’,署名是翰林院编修柳维安。此人素有清名,从未涉党争。他说我‘才具卓绝,然行事峻急,恐伤和气’。话是好话,可一旦出口,就等于承认我确有‘峻急’之失。这比直接骂我还狠。”
谢允沉默片刻:“他们是想借公论之力,逼你自辩。只要你开口解释,便是落了下风。”
“我不辩。”林昭收回文书,一一归档,“让他们奏,奏得越多越好。你去告诉宫里那位,若问起我的动静,就说——我每日照常点卯,批文不过夜,巡按不误期。其余,一字莫提。”
谢允走后,林昭独自在堂中站立良久。窗外传来脚步声,几名御史结伴而行,言语清晰可闻:
“听说昨儿又有两个地方巡察被重启?”
“可不是。张某压下的饥民案翻出来了,刑部正在调卷。”
“林某这是要掀翻整个台垣啊!咱们谁没点旧事?往后还敢说话吗?”
话音未远,另一人接道:“依我看,他就是冲着裴相旧人来的。不然为何专挑那些与转运司有关的案子?”
“可皇上刚登基,最忌党争。他这般动作,岂不是授人以柄?”
林昭听得真切,却未动怒。他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八字,命亲信送往浙东:“风起不起,看火候。”
黄昏时分,一名小吏送来民间抄报。这类纸片平日多流传于茶坊酒肆,记录朝中动态,添油加醋。今日头版赫然写着:“新任御史三日罢三人,谓之‘铁面’,实乃‘酷吏’!百姓畏其名,百官避其面。”
林昭看完,将纸投入炉中。火焰腾起,映着他半边脸庞,忽明忽暗。
次日清晨,西华门外已有数名官员聚谈。一人高声道:“昨夜又有两道弹章递进宫去,说是林某曾在浙东强征民夫修渠,致人死亡,隐瞒不报!”
旁边人附和:“还有说他收受盐商贿赂,反诬对手的。虽未证实,可传得有鼻子有眼。”
林昭乘车经过,帘幕低垂,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沉闷声响。无人知他在车内闭目静听,手指缓缓摩挲着腰间玉佩边缘。
回到都察院,主簿迎上:“内阁尚未回应弹劾之事,但通政司已将全部奏疏副本转来,共计二十一道。”
林昭示意取来。他亲自拆封,逐一浏览,而后唤来主簿,命其按来源衙门、关联人物、指控类型分类归档。又取出一本空白簿册,标注“派系关联图”,在纸上画出三条主线,分别连接裴党旧臣、中立清流、寒门新进。
夜深,烛火将尽。林昭独坐公堂,面前摊开所有弹劾文书。他忽然停在一份奏折上——此人为兵部职方司主事,非御史言官,却也上书指责其“越权干预地方政务”。更奇者,此人三年前曾在浙东任职,恰是当年阻挠屯田法推行的县令之一。
他嘴角微动,未笑,亦未怒。
取笔蘸墨,在那人姓名旁勾了一圈。
随后起身,吹熄烛火,缓步退出正堂。长廊空寂,唯有靴底踏地之声回响。临出门前,他对守夜差役道:“明日早朝,我自当值。”
差役应诺,低头欲关院门。
林昭忽又转身,从怀中取出那枚旧玉佩,放在门侧石台上,道:“若有人问起我在何处,就说——人在都察院,心在国法。”
说完,走入夜色。
翌日寅时三刻,宫门未启,天际尚黑。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都察院巷口。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林昭面容。他身着朝服,腰束革带,左手按在膝上,右手握着一卷文书。
车夫低声问:“大人,现在进宫吗?”
林昭未答,只将手中卷册翻开一页,目光落在一行字上:“京仓存粮,实亏三百二十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