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门外的揭帖尚未揭下,晨风卷着纸角拍打石狮。林昭立于都察院仪门前,手中黄绢敕令展开,声不扬而字字清晰:“奉旨补授左佥都御史,即日视事。”
门内值守的书吏低头磨墨,笔尖顿了半刻才续写。一名老御史捧着卷宗从廊下走过,脚步未停,袍袖微拂,似未曾听见。
林昭收令入袖,径直穿过中庭。正堂公案已设,紫檀木漆色沉暗,案头三尺文书堆叠如山。他落座,未唤主簿,自行取过近月巡按记录,一页页翻阅。纸页翻动声在堂中回响,如同更漏滴答。
至第三本,他停手。此册记浙西水利奏报,原批“查无实据”,然附录民状残片提及河道淤塞三年未疏,里正贿银阻工。该御史批语仅八字:“细务琐陈,毋庸置议。”
林昭提笔蘸朱,批曰:“民瘼在野,视若无睹;职守在身,怠惰成习。此非细务,乃国本之忧。”
主簿趋步上前欲收文,林昭却将册子轻推至案前显处,道:“存档备查,七日内调原状来京复核。”
午后,两名御史在值房低声交谈。一人道:“这等旧案也翻,莫不是要人人自危?”另一人冷笑:“他在浙东办盐案时便喜兴大狱,如今掌风纪,怕是连节礼也要究出罪来。”
话音未落,外间脚步声起。林昭步入,目光扫过二人,不发一言,只取走当月出巡名册。翻至江南道条目,见有御史王炌列名巡视,实则病告半月,其家仆却在京郊赁园设宴,宾客名录中有数人皆为涉案盐商旧属。
他命亲信差役持帖赴城南酒楼,向掌柜借账簿一观。掌柜初不肯,待看清官印,面色微变,终取出一册蓝布面账本。差役抄得三页,其中载明“王老爷席面十二两,上等花雕六坛,伶人赏钱三吊”。
次日清晨,都察院例会。众御史列坐两厢,林昭居中开议。他先问:“近三月,各道巡行几许?参劾几案?结报几何?”
无人应声。
他翻开手中册子:“江南道御史王炌,称病告假凡十四日,然其名下酒楼用度、园亭赁金,皆出自某商号代付。该商号去年因盐弊被查,主犯流岭南。”
堂下有人低语:“节礼往来,官场常情。”
林昭抬眼:“《大晟律》载,御史受馈逾五十两,即免职。五百两,算不算常情?”
他将账册抄本掷于案前:“这是证据。昨夜我已令人查实,王御史所称‘卧病’期间,曾三赴郊外别业,与六名地方豪绅密会,席间谈及‘风头已过,可徐图复业’。”
堂中寂静。
林昭起身,声音不高:“我不管谁荐你入台垣,也不问你背后何人撑腰。今日只问一句——身为御史,监察百官,若自身不清,何以正人?”
他转向主簿:“即刻停俸,移送吏部备案,待审。”
一名灰袍御史猛然站起:“如此苛察,恐伤和气!”
林昭不动:“你口中的和气,可是百姓含冤三年不得申的沉默?”
他抽出另两卷:“河南道张某,压报饥民易子而食案;山西道李某,对贪官受贿视若无睹。这两桩,皆因御史拖延不报,致事态恶化。你们说,该不该查?”
无人再语。
三日后,林昭召见谢允于偏厅。谢允进门未坐,低声道:“有人拟联名上书,称你执法过严,动摇清流根基。”
林昭点头:“我知道。让他们写。”
谢允一怔:“你不拦?”
“拦了,便是惧怕。让他们具名上奏,依制呈递内阁。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奏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谢允默然片刻,忽笑:“你这是逼他们自投罗网。”
“不是我逼。”林昭翻开桌上一册,“是他们早已站在网中。”
他取出一份地方复查案卷,摊开于几上:“这是浙东一起田产纠纷案,原判强夺寡妇良田归豪族所有。当时都察院收到控状,却被某位大人批为‘细民争产,不足烦宪台’,压下不查。那妇人最终投井。”
他指尖点着批语落款处:“此人如今也在联名之列。”
谢允吸一口气:“你何时拿到的?”
“昨日。我让老张去查近三年被驳回的地方申冤状,顺藤摸瓜,挖出了七件类似案子。每一件,都有御史失职之责。”
谢允凝视他良久:“你这不是整顿风纪,你是布阵。”
林昭摇头:“我只是把藏在暗处的污垢,搬到光下来晒。”
数日后,联名之举悄然作罢。朝中风声渐转,街头茶肆已有议论:“新来的林御史不好惹,连裴相旧人都敢动。”
林昭依旧每日辰时到院,亲自调阅卷宗,批文从不过夜。凡有拖延积压者,一律标注限期回复;遇可疑之处,即派员暗访取证。短短十余日,三名御史被停俸,五地巡察重新启动。
一日傍晚,夕阳斜照檐角。林昭伏案批完最后一份文书,合卷时指节微僵。他缓了缓神,起身推开窗。院中槐树影长,几名书吏正收拾文案归档。
他正欲转身,忽见案头一份新报递来,封面无题,只盖都察院急递印。拆开一看,乃是一份京畿仓廪巡查名单,其中三人赫然在列:皆为前转运司周崶旧部,现混迹于户部仓场。
他盯着名字看了许久,提笔在旁勾出三人姓名,朱砂如血。
窗外暮色渐合,檐铃轻响。林昭端坐案后,将名单压于镇纸之下,手指缓缓抚过腰间玉佩边缘。
明日早朝,他将请旨巡查京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