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巧借水力,齿轮初鸣
高炉的烈焰舔舐着夜幕,将半个山谷映照成跳动的猩红。八名赤膊的壮汉如同逆流而上的纤夫,轮番拉扯着巨大的风箱,古铜色的脊背在火光下油亮,汗水甫一渗出便被炙热的空气蒸腾成虚无的白汽。林烨抓起一把新出的炉渣,指腹传来的粗粝感让他眉心紧蹙——炉温,依旧欠缺那关键的一线火候。
“少爷,人力终有穷时。”陈胥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近,声音带着烟火燎过的沙哑,“兄弟们快榨干最后一丝气力了,可这炉火……一旦泄了这口气,这炉钢就全毁了。”
林烨的目光越过众人疲惫的身影,投向村外那条在严寒中仍未完全僵卧的溪流。冰缘与活水交界之处,一块浮木在漩涡中执拗地旋转,仿佛亘古以来的启示,在此刻为他显现。
“借水之力。”他吐出四个字,字字千钧。
当第一个完美的圆与交错的齿形在雪地上被勾勒出来时,陈胥花白的胡须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少……少爷,水势无常,岂是凡力所能驾驭……”
“正因其无常,方显驯服之价值。”林烨折枝为笔,在雪地上纵横开阖,更复杂的传动结构如神秘的图卷般铺展。匠人们渐渐围拢,眼中的疑虑被图纸间严谨的逻辑与磅礴的想象一寸寸碾碎,化为灼热的专注。
第一具高达三米的木质水轮在第五个日落时分矗立起来。当它被众人合力推入冰寒刺骨的溪流时,所有的呼吸都屏住了。水流拥抱着轮叶,开始推动,连杆随之发出生涩的呻吟,缓缓颤动——然后,
“咔嚓——!”
主轴断裂的脆响,如同寒冬里最无情的嘲笑。巨大的木轮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崩离析,散碎的构件被湍急的溪流裹挟着,瞬间漂远,如同被肢解的梦想。
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响起。一个年轻工匠颓然跌坐雪中,面如死灰:“早说了……行不通的……”
林烨默然,一步步踏入冰凉的溪水,捞起一截断裂的轮辐。清冷的月光下,他指尖抚过断裂面的木纹,声音平静无波:“看,顺纹而裂。非是思路之误,乃是我等选材之过。”
第二具水轮,以三根硬木巧妙榫接而成。这一次,轮子终于在流水的推动下持续旋转起来,然而齿轮咬合处发出的尖锐摩擦声,令人齿酸。火星从咬合点迸射而出,眼看就要引燃木质结构!
“停!”林烨低喝一声,猛地扑上,用浸透冰水的布帛死死按住冒烟的部位。“嗤——”的一声,白汽混合着皮肉灼焦的气味升起,他的掌心瞬间烫起一串燎泡,却依旧死死压住:“齿形过于尖锐,摩擦巨大!需得打磨圆润,加以润滑!”
那个此前质疑声最高的年轻工匠,此刻却猛地抢过磨石,双眼赤红:“我来!我爹是木匠,我知道该怎么磨!”
深沉的夜色被溪边的篝火撕开一道口子。匠人们围绕着第三套即将成型的齿轮,神情如同供奉神物。林烨立于一旁,炭笔在粗糙木板上游走,演算着无人能懂的符号与公式,摇曳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雪地,仿佛正在与天地沟通着神秘的法则。
当启明星挣破最后一道夜幕的束缚,将清辉洒向大地时,全新的水轮被再次送入溪流。这一次,没有崩溃的巨响,没有刺耳的嘶鸣。水流温顺地推动轮叶,连杆带着一种新生的、沉稳的节奏,将源源不断的力量,跨越百步之遥,精准传递至高炉之前。
“呼——哧——呼——哧——”
风箱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均匀而有力的节奏吞吐气息。这一刻,整个黑山坳万籁俱寂,唯有这规律的声响,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陈胥伸出颤抖如落叶的手,轻轻抚摸那传递着力量的连杆,一滴浑浊的老泪滑落,瞬间被旋转的齿轮甩成细碎的水雾,消散在黎明中。
炉内的火焰肉眼可见地变得炽白、驯服,铁水的颜色从暗沉的红,蜕变为灼目耀眼的亮白!负责观火的工匠激动得嗓音劈裂:“成了!炉温……炉温从未如此炽烈过!”
林烨的目光却越过欢腾的人群,落在溪边那个仍在细致调整着最后一个齿轮的年轻身影上。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小树,少爷。”年轻人慌忙站直,带着几分惶恐,“我爹他……”
“从今日起,水力组由你执掌。”林烨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十日内,我要看到水轮,带动锻锤。”
他转身,望向那在晨曦中轰鸣咆哮的高炉。在水轮规律不息的“吱呀”声与风箱沉稳的呼吸声中,他清晰地听见——一个属于钢铁与流水的时代,正撕开蛮荒的帷幕,奏响它宏大的序曲。
(第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