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
这座依山傍水、号称“小长安”的坚城,此刻却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兽,周围全是等待着撕碎它的猎人。
大同江上,陈祖义的舰队已经彻底封锁了江面。
两百多艘战舰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全部抬高,对准了平壤城的南面城墙。那些还没干透的血迹和硝烟味,随着江风一阵阵地往城里飘,呛得城头的守军直咳嗽。
而在北面和西面,耿璇的陆军大营连绵数里,旌旗遮天。
虽然只有三万人,但那种肃杀的气势,却压得城内六万守军喘不过气来。尤其是那一门门被推到阵前的“黑龙炮”,在阳光下闪着令人绝望的寒光。
城内,留守官府邸。
现在的平壤留守官,是李成桂逃跑前任命的倒霉蛋——全罗道观察使崔莹(非历史名将崔莹,此处为同名龙套)。
他现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上来回踱步。
“还没联系上大王吗?援军呢?全州的援军呢?”
他抓着一个刚从南门溜回来探消息的斥候,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斥候哭丧着脸:“大人,没……没消息啊!南边的路全被那些骑兵给封死了!咱们派出去的三波兄弟,没一个回来的!听说……听说大王的车驾连停都没停,直接奔汉城那边去了!”
“混账!”
崔莹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
“这是把咱们当弃子了啊!六万多人啊!老百姓加一块十几万啊!就这么不管了?”
旁边一个副将小心翼翼地凑上来:“大人,那……咱们怎么办?打吗?”
“打个屁!”
崔莹瞪红了眼,“你没看见江上那船?义州那种石头城半天就被轰平了,咱们这两层砖墙能顶个球用?”
“那……降?”
“降?”崔莹犹豫了。投降是容易,可作为深受儒家教育的大臣,这贰臣的名声实在难听。而且,万一蓝玉那厮是个杀人狂魔,降了也是个死怎么办?
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声。
“怎么回事?炸营了?”崔莹心里一惊,手按着剑柄就往外冲。
等他跑到城墙上一看,差点没被眼前的景象给气死。
城外,辽东军并没有攻城。
也没有开炮。
那一排排“神机营”的火枪手,手里拿着那种从来没见过的强弩,对准了城头。
“放!”
随着一声令下,几千支箭矢腾空而起,像乌云一样盖向城头。
守军们吓得抱头鼠窜,以为是要命的箭雨。
可等那箭雨落地,大家才发现不对劲。
这箭……没箭头?
全是光秃秃的木杆子?
而且每根箭杆上,都绑着一卷白纸?
一个胆大的小校捡起一支,解下那张纸,展开一看,眼珠子当时就直了。
不是什么劝降书。
也不是什么恐慌的檄文。
那上面没有半句“之乎者也”的废话,全也是大白话,还用汉字写得清清楚楚——
【大明辽东军政总管府令】
第一条:即刻起,平壤城守军凡开门投诚者,赏银十两,白米一石!
第二条:凡斩杀反抗军官一名,赏银五十两,官升一级!
第三条:凡主动献出一座城门者,赏银一千两!赐辽东良田百亩!全家接往辽东,给办辽东户口!
第四条:凡有一技之长(铁匠、木匠、泥瓦匠等)者,入我军工司,月钱五两起步,顿顿有肉!
……
这哪里是劝降书,这分明就是一张赤裸裸的价目表!
而且还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那种!
“这……”
小校的手在抖。
他只是个大头兵,这辈子别说一千两,就连五两银子都没见过。每个月的军饷还要被上头盘剥一半,到手也就是几升糙米。
他看着纸上那个“顿顿有肉”,喉结忍不住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拿来我看!”
崔莹冲过来,一把夺过那张纸。
他看完之后,脸都绿了。
“无耻!下流!此乃……此乃商贾之道!哪里还有半点天朝上国的体面!”
他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城下破口大骂,“蓝玉!你枉为大将!竟然用这种卑鄙手段乱我军心!”
但他的骂声,很快就被周围那些守军异样的眼神给吞没了。
那些原本眼神空洞、士气低落的士兵们,此刻看着那满地的白纸,就像是在看满地的银票。
那眼神里,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让人心慌的……贪婪。
崔莹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这城,恐怕是真的守不住了。
不是被炮轰开的,而是被这人心给撬开的。
……
城外,辽东军大营。
蓝玉坐在帅帐里,正惬意地喝着小酒。
桌上摆着一盘刚烤好的羊肉,滋滋冒油。
耿璇挑开帘子走进来,脸上带着那种想憋但实在憋不住的笑。
“大帅,您这招……实在是高。”
“刚才前面的斥候回报,城墙上已经乱套了。那帮朝鲜兵也不守城了,全在抢地上的纸条看。有的甚至为了一张纸打起来了。”
“那个崔莹在城头上骂街呢,嗓子都骂哑了。”
蓝玉夹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骂吧,让他骂。”
“文人嘛,就好个面子。等他肚子饿了,下面的人造反了,他就知道这面子能不能当饭吃了。”
他指了椅子,“坐,喝两口。”
耿璇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但还是有点疑惑。
“大帅,咱们真给这么多钱?那一千两一座城门,这平壤好像有八个门呢,那就是八千两啊……”
“啧。”
蓝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小子,格局小了不是?”
“你想想,要是强攻,咱们得填进去多少人命?那炮弹、火药不要钱啊?那抚恤金不要钱啊?”
“死一千个兄弟,光抚恤金就不止八千两了!”
“能用钱解决的事,那就别用命去填。钱没了可以再抢……咳,再赚。人没了,我去哪给你变去?”
耿璇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大帅英明!这就是账算得明白!”
“再说了……”
蓝玉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我说给辽东良田百亩,又没说是熟地。这北大荒那边荒地多得是,给他们划一百亩过去开荒,那是给咱干活呢,他还得谢咱!”
“至于那个辽东户口……哼,有了户口就得纳税,就得服徭役。这羊毛出在羊身上,怎么算咱们都不亏。”
“高!实在是高!”
这下耿璇是彻底服了。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在做买卖。而且还是那种稳赚不赔的买卖。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亲兵队长进来报告。
“大帅,西门那边有动静了。”
“哦?”蓝玉眼睛一亮,“这么快就有识货的了?”
“是个叫朴正熙的千户,西门守将。刚才派了个心腹偷偷溜出来,说是愿意今晚三更献门。”
“条件就是那张纸上写的,还要额外加一条——让他当个平壤的治安官。”
蓝玉哈哈大笑。
“行啊!这小子有点野心,我喜欢。”
“不管是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这城门只要开了,别说治安官,给他个副千户干干都行!”
“传令!”
蓝玉把酒碗一推,站了起来,身上的那股痞气瞬间变成了杀气。
“让陈祖义那边准备好,听我信号。三更一到,西门若是开了,他的舰队就给我往死里轰南门,把声势造大点,吸引注意力!”
“耿璇,你亲自带一千精锐,换上轻便甲胄,去西门接应。”
“记住,进城之后,先把西门那个瓮城给我控住了!要是那小子敢耍诈,就给我剁了喂狗!”
“要是真的……那就给老子冲!哪怕是把这平壤城翻个底朝天,天亮之前,我也要看到我的大旗插在留守官府的房顶上!”
“得令!”
耿璇兴奋地领命而去,脚步声里都透着一股子血腥味。
……
夜,渐渐深了。
平壤城的西门城楼上,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朴正熙站在垛口边,看着城外那漆黑一片的旷野,手心全是汗。
他是个粗人,没读过多少书,但他认死理。
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自己这条命不值钱,但要把全家都搭进去给那个跑路的大王陪葬,他不干。
而且那张纸上写的辽东户口,对他诱惑太大了。
那是大明啊!那是天朝上国!
要是能去那边当个良民,那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头儿……”
旁边的心腹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兄弟们都准备好了。那几个不愿意干的,还有那些想去告密的,都……那个了。”
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朴正熙心里一紧,但脸上却没露怯。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价目表,借着火把又看了一眼。
一千两银子。
百亩良田。
全家活命。
“赌了!”
他狠狠一跺脚,“把火把灭了三支!这就是信号!”
“开门!”
随着几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扇沉重的木质城门,在黑夜中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
这道缝隙,就像是一张贪婪的大嘴,而在门外等待着的,是全副武装、如同饿狼一般的辽东军。
几乎就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
“轰!轰!轰!”
南门方向的大同江面上,突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炮声。
陈祖义的舰队开火了。
火光照亮了半边天,巨大的爆炸声震得整个平壤城都在颤抖。
城内的守军被这突如其来的炮击吓得魂飞魄散,所有人都在往南门跑,以为辽东军要从那边强攻。
没人注意到,在这漆黑的西门,一场无声的交易已经完成。
朴正熙看着冲进来的那群如狼似虎的黑甲士兵,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领头的耿璇面前。
“将军!门开了!我是朴正熙!我要那个户口!”
耿璇低头看了看这个为了一个户口就能卖掉一座城的朝鲜军官,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他伸手拍了拍朴正熙的脑袋,就像是在拍一条听话的狗。
“好说。”
“带路。去把那个崔莹给我抓来。”
“只要这事办成了,别说户口,老子再赏你个漂亮娘们儿!”
“谢将军!谢将军!”
朴正熙大喜过望,爬起来提着刀就往城里冲,那背影比谁都积极。
耿璇一挥手,身后的一千精锐,像一股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这座已经不设防的城市。
这一夜。
平壤城里没有激烈的抵抗。
只有无尽的火光,和那种被人心撕裂后的、令人绝望的崩塌声。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平壤的城楼上时。
那里已经换上了一面巨大的黑龙旗。
而在城楼下,朴正熙正满脸堆笑地数着一箱刚刚抬过来的白银,数得眉飞色舞。
至于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崔莹,此刻正被绑在旗杆上,嘴里塞着块破布,眼神里全是绝望和不解。
他到死都没想明白。
为什么读书人视为性命的气节,在这些大头兵眼里,还没有一张户口纸值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