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州大败的消息,就像是一个长了脚的瘟神,跑得比那几个侥幸捡回一条狗命的传令兵还要快。
朝鲜,汉城(古称汉阳,高丽旧称开京,此时为李氏朝鲜的国都)。
这座虽然比不上南京、甚至比不上北平,但在半岛上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城,此刻正被一种名为恐慌的气氛紧紧包裹着。
景福宫,勤政殿。
这里的气氛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李成桂坐在那张还没坐热乎几年的王座上。他老了。这位曾经以射术无双、威震边陲的武人,如今满脸的老年斑,手抖得连茶杯都端不稳。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浑身是血、衣服烂成条的校尉。这人就是从义州死人堆里爬回来报信的。
“你说……多少?”
李成桂的声音像是从风箱里拉出来的,嘶哑得让人心惊。
“五……五万……全没了?!”
校尉把头磕得砰砰直响,额头上的血印子在金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大王!半天!不到半天啊!”
“那明军……不!那不是人!那是妖魔!”
校尉一边哭一边比划,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他们的船还没靠岸,天上就下火雨!那种铁疙瘩掉下来就炸,把人都炸碎了!”
“还有他们的枪……那种管子根本不用点火,指谁谁死!咱们的弓箭还没拉开,人就倒了一半!”
“朴将军……朴将军连跑都没跑掉,被他们的骑兵像赶羊一样赶上,说是……说是被绑了当猪卖了!”
“混账!”
李成桂猛地抓起案上的砚台砸了下去。
“啪!”
砚台在校尉身边砸碎了,墨汁溅了一地,也溅在了两旁那些大臣的官袍上。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拉下去!砍了!”
校尉被几个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嘴里还在喊着:“大王!快跑吧!他们是冲着灭国来的啊!”
惨叫声在殿外戛然而止。
但这并没有让殿内的气氛好转哪怕一点点。相反,那种死亡的窒息感更重了。
“众卿……”
李成桂喘着粗气,环视着下面这群平日里能言善辩、现在却一个个变成了哑巴的大臣,“都说说吧,这局面,怎么办?”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领相郑道传才颤颤巍巍地站出来。
“大王,义州乃是我国门户。门户既破,那辽东虎狼之师南下,便是一马平川。”
“臣以为……当火速向大明南京求援!”
“求援?”
旁边一个武将冷笑一声,那是李成桂的五儿子,李芳远。他虽然年轻,但眼中那种阴鸷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郑大人,你是老糊涂了吗?”
李芳远毫不客气地指着郑道传的鼻子,“蓝玉是大明的辽东总管,是大明的臣子!他打咱们,那就是大明在打咱们!”
“朱元璋那老东西要是真想管,蓝玉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过江?”
“你这时候去南京求援?等那个信送到,再等那个援兵来,咱们的尸体都臭了!”
郑道传被噎得脸红脖子粗:“那……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我们是藩属!大明宗主国总要讲个大义吧?”
“大义?大义值几个钱?”
李芳远不屑地哼了一声,“现在人家都要灭你的国了,你还在这讲大义?要我说,与其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援兵,不如……”
“不如什么?”李成桂急切地问。
“不如求和!”
旁边另一个大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派使者去!带上金银美女!只要蓝玉肯退兵,咱们……咱们割让义州以北的土地给他都行!”
“对对对!求和!”
一听这话,底下一大帮文官都附和起来。
“放屁!”
李芳远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一刀砍在了面前的柱子上,木屑横飞。
“割地?赔款?你们这群软骨头!蓝玉那就是一头喂不饱的狼!你今天割一块肉,明天他就敢吃你整个人!”
“而且……”
他环视四周,声音低沉,“你们以为,他这次只是来抢点钱的?”
“看看义州那边传来的消息!他不杀人,但他抓人!抓壮丁!抓工匠!甚至连地里的收成都抢!”
“他是要我们的根!他是要把我们变成他的奴隶!”
“这种仗,要么打赢,要么死光,没第三条路!”
就在大殿里吵成一锅粥的时候,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份刚送到的急报。
“报……报大王!”
“大同江口急报!黑龙舰队……是那个海贼王陈祖义!”
“他们没走陆路,直接从海上过来了!”
“什么?!”
这一次,连一直装深沉的李芳远也变了脸色。
“咱们的水师呢?那两百条板屋船呢?”李成桂惊地站了起来,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侍卫哭丧着脸:“没了……全没了……”
“急报上说,黑龙舰队像是鬼一样从雾里冒出来。他们的炮比义州那种还厉害,一炮能把咱们的船拦腰打断。”
“还有那种会喷火的弹丸,把整个江面都烧着了。咱们的水师连对方的船帮子都没摸到,就被烧成了灰……”
“甚至……甚至他们还用小船登陆了,正在往平壤方向挺进!”
“噗!”
这一下,李成桂是真的没抗住。
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身子直愣愣地向后倒去。
“父王!大王!”
大殿里乱成了一团。
太医手忙脚乱地又是扎针又是灌汤,好半天,李成桂才悠悠转醒。
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没了半分神采,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
“完了……”
他哆嗦着嘴唇,“两面夹击……这是要绝我们的后路啊。”
“平壤……平壤是万万守不住了。”
“南逃……对!南逃!”
李成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抓着李芳远的袖子,“老五,快!传令!收拾东西!咱们去汉城!不,去汉城也不安全……去全州!回老家去!”
“只要人在,咱们就还有机会!”
“父王!”
李芳远急了,“这一跑,人心就真散了!平壤还在,咱们还有几万守军,依托坚城,未必不能一战……”
“战什么战!”
李成桂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开国之君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被吓破胆的老头子,“你想死你就留在这!我要走!我要走!”
“传旨……所有王室成员,文武百臣,即刻收拾细软!两个时辰后,弃城!南下!”
这个命令一下,整个王宫彻底炸了。
什么体面,什么尊严,在活命面前都是狗屁。
后宫里的嫔妃们哭喊着抢夺马车和细软,太监宫女们趁乱偷拿着金银器皿四散奔逃。
大臣们更是不堪。
刚才还在大殿上喊着“死战”的那几个,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回家带上老婆孩子和存折,坐上马车就往南门挤。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市井。
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开京百姓,一听大王都要跑了,那最后一点指望也没了。
“大王都跑了!我们还守个屁啊!”
城门守军直接扔了兵器,有的脱了军装混进百姓推里想逃,有的干脆就地变成了劫匪,开始抢劫路边的商铺。
整个开京,瞬间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火光四起,哭喊震天。
两个时辰后。
一支极其狼狈、却又极其庞大的车队,依然拥堵在开京的南门。
李成桂坐在铺着软垫的巨大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嘈杂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怎么还不走?都在这堵着干什么?”
太监总管金成元擦着汗跑过来:“大王,人太多了!百姓们也想跑,都堵在门口,车驾根本过不去啊!”
“混账!”
车门被踹开。
李芳远提着刀跳了下来。他满脸煞气,看着前面那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人群。
“哪来的百姓?那是乱民!”
他翻身上马,直接冲到车队最前面,对着那些正在拼命往外挤、挡住了王室去路的平民百姓,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刀。
“让开!都他娘的给我让开!”
“谁敢挡了大王的路,杀无赦!”
“噗嗤!”
刀光一闪,两个跑得最慢的老汉直接身首异处。
“啊!!!”
人群爆发出一阵惨叫。
但李芳远根本不为所动。他一挥手,身后的数百名亲军骑兵一拥而上,挥舞着马鞭和刀鞘,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挡路的,通通打倒在地。
甚至有些马匹直接从倒地的人身上踩了过去。
一条血淋淋的“生路”,就这样在百姓的尸体和哀嚎声中被硬生生地趟了出来。
李成桂的车驾终于动了。
他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那惨绝人寰的景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求生的欲望所掩盖。
他放下了帘子。
“走快点。”
他低声催促道。
而在车队的最后面,李芳远骑在马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曾经发誓要守护的都城。
现在,那里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父王啊父王,你这一跑,就把这几百年的国运,彻底跑断了。”
“不过……”
他的手摩挲着刀柄,眼神幽深,“国运断了,也许正好是个机会……给我李芳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