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云山县衙。
林闻轩身着簇新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这是他首次升堂问案,指尖在冰凉扶手上轻轻摩挲,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擂鼓般的心跳。
“威——武——”
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低沉的堂威声在空旷堂内回荡。晨光透过格窗,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青石地砖上经年累月的污渍。
“带人犯!”惊堂木拍下,响声震得他掌心发麻。
镣铐声由远及近。三名衣衫褴褛的农户被推搡着跪在堂下,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额角结着暗红血痂。
“堂下所跪何人?所犯何事?”林闻轩照本宣科,目光扫过案卷——一桩普通的田产纠纷。
师爷钱有道躬身凑近,油滑的嗓音压得极低:“老爷,这是张李村佃户王老五,带人抢割了刘乡绅田里的稻子。”
王老五猛地抬头,脖颈青筋暴起:“大老爷明鉴!是刘家强占我家祖田!我爹气病在床,这才……”
“放肆!”钱师爷尖声呵斥,“公堂之上,岂容你喧哗!”
林闻轩蹙眉。他昨日翻阅卷宗时,分明见地契记载模糊不清。正要细问,堂外忽然传来喧闹。
“冤枉啊——!”
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冲破衙役阻拦,扑跪在堂前石阶上。她怀中抱着个面色青紫的婴孩,哭声凄厉得刺破晨雾。
“孙李氏?”钱师爷脸色微变,快步下堂低斥,“你这泼妇,怎又来了!”
林闻轩抬手制止:“让她说。”
妇人重重磕头,额角瞬间见红:“青天大老爷!民妇的丈夫被赵...被县里征去修河堤,活活累死在工地上!如今连抚恤银都要克扣,我这孩儿快病死了啊!”她颤抖的手掀开襁褓,婴孩瘦小的胸膛急促起伏。
堂下一片哗然。衙役们交换着眼神,水火棍敲击地面的节奏变得杂乱。
林闻轩心头一紧。他记得那份河工公文——朝廷拨付的工钱足以雇佣壮劳力,何来征夫?
“钱师爷,”他转向那张堆笑的脸,“修堤征夫是怎么回事?”
“回老爷,那是赵大人体恤民情,让闲散劳力挣些糊口钱...”钱师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这妇人丈夫是失足落水,与衙门无关啊。”
跪着的王老五突然冷笑:“糊口钱?每日两个黑面馍,干五个时辰的活!刘乡绅的田怎么不用征夫?”
“住口!”钱师爷厉声喝断,又对林闻轩赔笑,“老爷,这些都是刁民胡言乱语...”
林闻轩的目光掠过妇人怀中的婴孩,掠过王老五额角的伤,最后定格在钱师爷闪烁的瞳孔上。惊堂木在掌心里硌得生疼。
“孙李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堂上回荡,“将诉状呈上来。”
妇人呆怔片刻,突然疯似的在袖中摸索,掏出一张按着血手印的麻纸。衙役接过时,她整个人瘫软在地,仍死死护着怀中的孩子。
林闻展展开诉状。字迹歪斜却力透纸背,历数征夫之苛、克扣之狠,最后一行墨迹被泪水晕开:“民妇愿以命换天理”。
堂外不知何时聚满了百姓,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他想起赴任时城外所见——那些在田埂边啃食草根的农人,河岸边新垒的坟头。
惊堂木再次拍响时,他声音已稳:“王老五一案,田契存疑,着户房重新勘验。孙李氏诉河工案,本官将亲往堤岸查访...”
“老爷!”钱师爷急声打断,“赵大人吩咐过,河工事关重大...”
话音未落,后堂转出个魁梧身影。赵德柱身着常服,负手踱步而来,衙役们纷纷躬身。
“林大人新官上任,果然雷厉风行。”赵德柱笑得意味深长,目光却冷似寒冰,“不过河工事关一县生计,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林闻轩起身行礼,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看见王老五被衙役拖走时绝望的眼神,听见孙李氏被拖出堂外时撕心裂肺的哭喊。
“下官受教。”他垂首,官袍下的脊梁挺得笔直。
退堂鼓响时,晨光正烈。他走出衙门,在那方青石阶前驻足——孙李氏跪过的地方,留着几点深褐血痕。
钱师爷悄无声息地凑近:“老爷何必与那些贱民较真?赵大人说了,晚些在醉仙楼设宴...”
林闻轩没有回头。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荒山上,新坟的白幡在风里卷成一个小小的、挣扎的旋。